摘要:今年,全球口碑剧《黑镜》迎来了它的第七季。这部一度被人们称为「神剧」的连续剧,从2011年播出时就确定了科技与人类交互的主题,豆瓣上,有超过40万人共同为《黑镜》第一季打出了9.4分的高分,人们津津乐道其中的英式幽默,还有那些暗黑甚至极度讽刺的部分。
今年,全球口碑剧《黑镜》迎来了它的第七季。这部一度被人们称为「神剧」的连续剧,从2011年播出时就确定了科技与人类交互的主题,豆瓣上,有超过40万人共同为《黑镜》第一季打出了9.4分的高分,人们津津乐道其中的英式幽默,还有那些暗黑甚至极度讽刺的部分。
相比之下,出现在第七季中的《梦幻酒店》(Hotel Reverie),并不是那种典型的《黑镜》。故事源于上世纪40年代,女星多萝茜饰演了《梦幻酒店》中的克拉拉,在一趟埃及旅行中,她遭丈夫背叛,又被男主角帕尔默博士拯救,而帕尔默爱上了她。半个多世纪过去,当红女星布兰迪·弗莱迪受邀前来翻拍这部老电影,和她对戏的则是AI克拉拉,这一次,布兰迪将要代替老牌好莱坞白人男星,与AI角色展开一段全新的旅途。
《梦幻酒店》中,AI克拉拉生发了独属于人的情意,剧情发展走向未知。这个故事里没有冷峻的末日意象,也不靠反转冲击观众的心理防线,如梦似幻,又点到为止。在片尾演职人员名单出现时,人们发现了一个由拼音写成的中国名字,Haolu Wang。一切变得有迹可循。
王昊鹭,七季《黑镜》中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华人导演,拍出了一集最不像《黑镜》的《黑镜》。人们为这一集赋予了「东方表达」的意义,称赞她的导演处理手法克制,让留白说话,让眼神代替台词,让音乐承载情感。
实际上,这更像是一种尊重情感发生过程的耐心和决心:王昊鹭今年37岁,真正入行的时间刚刚6年。她出生于江苏徐州,在人生的前二十余年,王昊鹭假装循规蹈矩,当好学生,当香港投行里光鲜的上班族,直到她迎来了25岁时的存在主义危机:生命的意义在哪里?找寻时,她意外看了伯格曼的《假面》,决定离开多年来构建好的生活,向影视世界走去。
庆幸的是她之前的经历并没有白费。投行的经历让她积累了点存款,买来了些许时间,才能辞职学电影。在英语环境学习和工作的经验让她并不发怵在异国拍片。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一届只录取8名学生,她是那一届唯二的外国人,刚毕业,就签约了全美三大经纪公司之一。成为职业导演后,她的第一部作品就是英剧《神秘博士》,而后是《尸体》,《黑镜》是她第三部执导作品。
但看似一帆风顺背后,她也经历了许多不易。最开始,她没有任何影视背景,只能从佛罗伦萨一个「给钱就能上」的电影培训班开始;为了弥补与科班的差异,她花了6年的时间、辗转了三所学校学习。第一部短片作品,从开拍到电影节上映花了一年多,与此同时,她也经历了跨国搬家、结婚,面对生活带来的诸多变动。
5月份,我和王昊鹭打了一通越洋电话。《黑镜》上线的时刻,她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每天需要送大的去幼儿园,也要为小的喂奶。人们赞扬她在影坛崛起的速度,但在王昊鹭看来,这一切只是归功于她的不再假装,她回归了本心,诚实做着自己。
「I specialise in emotional fantasy(我擅长情感幻想)」,在个人网站上,王昊鹭这么写道。直到今天,她依旧不是那种融入主流的人,但她不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不再假装。她也想看看,这份忠于自我的表达,最终能带她走到哪里。
以下是王昊鹭的讲述。
文|李雨凝
编辑|槐杨
(除特殊标注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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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读完剧本,我就有了判断,《梦幻酒店》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我也有信心能把这种动人之处拍出来,这也是我最开始接下这份导演工作的理由。
之前,我也看《黑镜》,这个剧集以颠覆和反叛出名,讨论过很多科学技术与人类社会的关系的话题,也有一些显得游戏人间,甚至低级、暴力的内容。但《梦幻酒店》是超脱的,它讲的是人灵魂深处的渴望。在一个人工的、虚假的环境下,一个AI制造出来的复刻上世纪老电影场景里,两个甚至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一个AI生成的演员形象,一个现代人的意识,就是这样的两个灵魂,却找到了真实的自我,找到了真实的情感连接。这是我看到剧本时就被吸引的部分,这里面有想象,也有真实的力量,我喜欢这个富有想象力,同时充满情感浓度的故事。
看到多萝茜的一生后,克拉拉从真实的空间中回来,选择走回布兰迪身边,又进而坐到钢琴前弹《月光》的场景,是早在剧本阶段就确定的高光情节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戏眼,前后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以及之后蒙太奇片段的呈现。我在第一次和编剧查理聊的时候就提议,多萝茜的一生的闪回可以跳转为彩色的,摄影的方式也改为手持拍摄,这样好让我们猛然被克拉拉的血肉真实而触动。整个一集里,唯一能看到彩色的克拉拉就是在这里。我要那种喘息和抖动,这段画面里的多萝茜是有生命的,是触手可及的,甚至要比现实里的布兰迪还要生动很多。
在真实空间里的多萝茜有多真实、多动人,画面再转到黑白时,观众感到的后悔和遗憾就有多强烈。在这一段里,克拉拉全程没有台词,可她知道了真正的自己死去了,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存在了,自己是假的。即使这样,克拉拉向生的渴望也不可阻挡,她没有把这种渴望用言语表达出来,而是像德彪西的《月光》一样温柔美好,婉婉道来她对生命的憧憬和向往。我作为导演,完全能共鸣到编剧在这一笔的表达,所以在拍的时候,我非常着重拍出这种灵魂层面上超脱的情感。
在《梦幻酒店》的后半部分,克拉拉已经变成了三维的人,变成了多萝茜。可这一切都被瞬间重置了。《黑镜》的主题还是暗黑的、残忍的,克拉拉注定在触碰边界后,还要遁入黑暗和虚无。她和布兰迪两人最打动人的这段梦幻乐园一般的经历,只存在于两人之间,控制室的剧组毫不知晓。这也是我们想要传达出的东西,唯一有意义的真实是在AI程序之外的。生命不可控。我们存在的意义也许是别人的情感记忆赋予的。
这是对AI的一种嘲讽,所有人如此精密去设计和计算,做出来的东西却远远没有这段不为人知的经历打动人。就像我们现在有一些AI的程序,有人会跟它聊天,但AI做的其实是对人情感的一种回应,是一种小回声、投射,人需要什么它给什么。
真正让我们成长的是能给我们带来挑战的东西,就像布兰迪和克拉拉会吵架,但她们的吵架又是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布兰迪有脾气,但几天后她又会脆弱地回到克拉拉身边,告诉她我们在一条船上,我们是一样的。这是AI无法计算的,人的未知性,关系之间的未知性。
《梦幻酒店》最后,克拉拉为布兰迪而死。其实重置后的那场戏在剧本中设置了很多双关语,因此也留出了一个解释的空间。比如,重置之后的克拉拉还有没有那段乐园中的记忆?那一部分真正的东西有没有留在她的身体里?某种意义上,这些探讨也许能合理化克拉拉后来很莫名的一些举动,也影响着后面的结局。在片场,我和多萝茜/克拉拉的扮演者艾玛·科林(Emma Corrin)会讨论,哪里克拉拉的感觉要重一些、哪里多萝茜重一些,还有哪里需要找一些中间混杂的状态。表演时,艾玛把这些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眼神里层次很丰富。
图源电视剧《黑镜》第七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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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编剧还是我,我们都觉得艾玛·科林非常适合饰演多萝茜/克拉拉,所幸她很喜欢剧本,并跟查理和我第一次见面就聊得很开心,顺利定下来了她出演这件事。
多萝茜是一位好莱坞黄金年代的女星,艾玛塑造的角色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古典的美,成功给了观众一种对「美」和「爱」的憧憬。
最开始,这个美停留在表面。我们都见过那个时期的女星的样貌,比如玛丽莲·梦露、英格丽·褒曼,她们很美。但现实中,她们都遇到过很讨厌的搭戏对象,这时候她们只能强颜欢笑。在这个层面上,艾玛完全演出了原版剧情中亲密关系的泡沫感,她充分展示了在和白人男演员的对手戏里,是女演员多萝茜全凭着自己的能力,硬演出来了浪漫。
艾玛表演的后半程,则需要表现更多的对比和转变。只有新版的克拉拉意识到自己的虚假,那种遗憾、痛苦和挣扎,那种从中自救和后来倾诉的《月光》,才是这个角色开始走向「真」的一刻。在后面,她是那么想要为自己活一把,是这种对生命的执着让人爱上了她。
很多观众对饰演布兰迪的伊萨·雷 (Issa Rae)的表演有微词,我其实很替她不平。一方面,布兰迪的人物弧光确实不如克拉拉那么精彩,这个角色不讨巧,也没有模版可供演员摸索。可以说,布兰迪的塑造夹杂了编剧对好莱坞黄金年代的讽刺,曾经的老牌白人男星是那样的,那布兰迪就要是现代的,女性化的,甚至有嘻哈的元素在,就是要跟你反着来,自然会有不适感。这是故事需要的。观众也许会被这种违和感刺激到。
观众对布兰迪的好奇心也没有像克拉拉那么重。她生活在当下,和我们一样,厌倦陈旧刻板的好莱坞、厌倦资本,甚至厌倦流媒体。她也和所有现代人一样孤独,表面上她是成功的演员,但她内里是空虚的,这是一种现代人集体式的写照。
伊萨是自编自演喜剧出身,拿过金球奖提名,很符合布兰迪身上那种现代性。但现代喜剧的表演方式经常是即兴的,与非常夸张的经典好莱坞表演方式截然不同。相比之下,艾玛很熟悉这种剧情化的表演节奏。
在我看来,布兰迪其实是我们观众的载体,她需要接地气,甚至刚开始她完全在状况外,我们需要那一分出戏感和身为现代人的不适感,这一定要演员特意演出来。
同时,布兰迪也承载着我们的共情,所有人都需要通过她去认识克拉拉,再爱上克拉拉,这需要过程。她是理智的,在刚进去的时候,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甚至只想赶紧从这里出去。直到在花园中第一次握住克拉拉的手,她才发现,是热的,克拉拉像是真的。从这时开始,她才允许自己被克拉拉触动。
在现代语境下,布兰迪和克拉拉建立起的关系一定不是原版那种虚假的,比如给克拉拉看脚伤的那场戏,男演员很符合男性幻想地去摸她的脚,但布兰迪没有。布兰迪没有那种游刃有余的心态,克拉拉也有些羞涩,两个人平等地在试探对方。反观克拉拉跟男人的同一场戏,我们拍的时候就一直笑场,实在太油滑,也程式化地可笑。这场戏是对我们刻板意义上的男性凝视的一种反转。
在我看来,《梦幻酒店》的剧本很完整了,我要做的是去实现和阐释。其实在剧本层面上,编剧把很多细节聚焦在了电影画幕之外的现实世界,比如控制室里人与技术的博弈。这些场景对话密集,留给导演的表现空间确实有限,是比较技术的部分。
但我也在《梦幻酒店》剧本里看到了一些留白,关于自我发现,比如克拉拉走出真实的空间的戏。这些在剧本里只是一笔带过的简单桥段,但也是我能施展的部分。这种时刻通常也很妙,比如在拍摄这段场景的现场,我不会跟演员去分析它,我喜欢在无意中捕捉到一些神奇的东西。我觉得那样才是真实的,有力量的。是在没有目的的情况下拍到的金子。「没有目的」的自由创作氛围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布兰迪为克拉拉检查脚伤图源电视剧《黑镜》第七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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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开拍前两三个月,《黑镜》的编剧查理·布鲁克(Charlie Brooker)和制片人杰西卡·罗兹(Jessica Rhoades)就定下了我来导《梦幻酒店》这一集,那时其他工作人员几乎都没到位,更别说演员了,我要从很早期的阶段就开始参与制作。片方给我推荐别的集用过的剧组人员,但我还是想从零开始组建一个最适合《梦幻酒店》的团队,不想因为方便就去凑合。我面试了十几人才确定了摄影指导,美术指导则是一位在业内我非常敬仰的女性前辈,她一直都做的是电影,很少有电视剧。我们俩一拍即合。加上对预算和质量甚至时间都有准备,因此也成功邀请了她。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如此规模的国际制作。我之前拍戏,做分集导演,很多时候是剧组都齐备,我直接加入就行,对剧本和拍摄也不能有太多的意见,也见不到太多会仔细思考布景和光线的工作人员。但《梦幻酒店》不一样,我可以有类似执导独立电影的体验,有更多的想象和行动的空间。
因此,执导《黑镜》是所有导演都想做的,阵容强大,预算充足,也有自由度。基本上只要《黑镜》剧组出来说要找导演了,全伦敦的经纪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
但说实话,去年,我没妄想过《黑镜》会雇我。
虽然那时我刚刚因为上一部执导的电视剧《尸体》拿到了BAFTA(英国电影学院奖)的提名,是一个很有分量的奖项,但你要知道,《黑镜》的团队里几乎所有人都有提名或者拿过BAFTA。我在网上搜过以往拍摄《黑镜》的导演,发现所有导演基本都是男人,参与过的也就四五个女导演,都比我年纪大,也很有名,比如朱迪·福斯特。这些人里,还有几个导演是《黑镜》的熟面孔,已经和剧组合作过好几次,第七季只有两个新导演的名额。
所以当2023年12月,经纪人通知我,有一个和制片人杰西卡见面的机会时,我完全在意料之外。那还是《黑镜》第七季的筹备早期。可能经纪人也是如此想的,她怕我失望,还提前跟我打预防针说,杰西卡要见你不一定是关于《黑镜》,可能就是想认识一下。
和杰西卡在伦敦办公室见面时,我完全没想过这会跟《黑镜》有关,是抱着能认识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制片的兴奋的心态去的。我们没有聊《黑镜》,反而是我说了很多关于黑白老电影的事情,我讲小时候是怎么通过打口碟接触这些经典,她听着觉得很不可思议,又聊到我是半路出家来做导演。大概就是这份对电影的热情吸引了她。
之后,杰西卡把我引荐给了查理。他是《黑镜》系列的创造者,整个制作也完全以他为中心,这相当于对我的第二次面试,也确定了面试的是《梦幻酒店》这一集。那时,我已经拿到了剧本,很喜欢,还专门做了一个PPT来讲我对拍摄的想法。有些剧本给导演发挥的空间不大,但《梦幻酒店》不是,这里面有我可以表达的空间,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
那一天,我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对剧本的理解对上了,到后来就变成了他们两个一起向奈飞力荐我,说服他们起用一个这么年轻的华人女导演。当然,毕竟资历浅,我虽然是分集导演,也负责后期剪辑,但真到了开拍时,我还是要和查理以及杰西卡不断周旋。
刚开拍的时候,查理会时不时来片场看一眼。不在的时候,他也会时刻通过监视器远程观看。他对所有集的拍摄都是这样的。他对《黑镜》讨论技术的部分更看重,也因此想要凸显控制室的戏份。比如某一段情节推动,是选择聚焦电影里还是现实的控制室?在重置后的那一段,查理选择了控制室,保留了技术主线的完整。这对我来说很难接受,觉得布兰迪和克拉拉的情感就这样带过了。
电视制片人是商业化的负责人,要确保拍摄各种成本不超标,他们不会理解艺术的表达的重要。我要不断为拍摄争取自由和资源。
作为导演,我一定要扛住这些压力。我希望我的现场是有秩序但同时也是自由和谐的。主创中有很多女性,我也希望我们之间都没有架子,彼此关系是密切的,到后面,我们都成了好朋友。我和演员们也会约饭,一聊可以聊好几个小时。
实际上,大家现在很多讨论的点——美的场景,那几个闪回的蒙太奇,包括几个有女性视角的电影里的片段,都是我自己非常不容易地争取后才保留了下来。当然,查理后面逐渐感觉到了情感的力量。等我把第一版粗剪出来后,杰西卡跟我说,查理看到最后流泪了。这么多年来,杰西卡第一次见查理看自己的作品被如此触动。
王昊鹭和剧中女演员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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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新人导演,我是从投行转来的,从零开始,至今从影经历刚超过十年。
决定从投行辞职那一年,我25岁,已经在投行工作了两年,按流程应该是要升经理,但我实在是无法想象继续做下去。我经常会想,为什么我在心理上对这份白领的工作这样抗拒,而周围的同事虽然不喜欢投行,但可以正常地做下去。我和周围的人和事总是格格不入,像是在一个非常错误的地方,跟一群错误的人,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在没日没夜的工作中,我的内心在慢慢枯萎。
我从小成绩好,在老家江苏的时候,上的就是省重点中学,后来去美国留学,读金融和政治,毕业后有好几个投行的offer,最后选择了位于香港的巴克莱银行亚洲分部。但我在内心里没有接受我和别人的不一样,我仿佛习惯了伪装。学生时代,我酷爱看电影,那是我的喘息时刻,让我恢复力气去继续装成正常人过生活。后来选业务口,我也选的是媒体和科技,可能还是想看看有没有和电影行业接触的机会。再后来部门裁人,我也希望裁到我头上。可惜没有!
辞职的念头出现前,我还考虑要不要去读一个MBA,但写申请文书的时候,我想不出来为什么我是个合格的候选人,因为我压根就不想去念。趴在桌上想了很久,我写了一个bilingual,能说中文和英文。拿给我领导签字,他无奈回我,昊鹭,这个年代所有人都是bilingual。
最后,我挑中了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一个媒体相关方向的MBA,实则为了能去电影学院上两堂课。但说实话,如果最后的目标还是电影,我又何必费这么大劲读MBA,就为了学2个学时的电影呢?就是这样,我坐在投行的办公室里,心跳突然加速。我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路,我要辞职,学拍电影。
这可能是一种从小到大的积累,走到了这一步,我就有了毅然决然的想法。我也想,如果没有去投行,而是找了一份相对清闲的工作,也许不会这么快逼到辞职这一步。但这就是一个我要逼迫自己去直面的时刻,到底你适不适合这样的生活,你要不要人生就此这样下去。
从小到大,我没有这么出格的举动。但就是在这天之后,我开始做一些叛逆的事。那个年代很难想象25岁的年轻人不满意一个百万年薪的光鲜工作,但我要反抗。比如公司有着装要求,别人穿西服衬衫,我就穿沙滩装,穿膝盖以上的短裤,穿那种防水的粉色上衣,同事们都惊呆了。
我还会背一个相机去上班,专门挑工作时间去楼下拍照,有次还在电梯里撞到了老板。直到现在,公司里还流传着我这段「佳话」。其实那时我也是想逼自己一把,把所有留下来的可能性都堵死,最好连回到这个行业都不可能了。
另一方面,我也在研究怎么进入电影行业。我没有任何相关背景,申请研究生肯定不行。我去看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课程设置,但还是没太研究清楚。反而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那种给钱就能上的培训班,适合我这种真正从零开始的人。
那段时间,我坐在投行的办公室里,用几块屏幕一起看一些培训班和工作坊的课程大纲,美术、灯光、剪辑,我读到就觉得心跳加快,特别兴奋。这上面列的所有我都想学。以前上学每学期七八门课,总有那种我需要去熬一熬的,但这些课我每门都感兴趣,这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体验。
辞职是在夏天,我跟别人说,我还是考虑回去读MBA的。但我心里知道,我是不会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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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佛罗伦萨,我彻底玩疯了,去各种各样的博物馆,上各种关于构图、布景、剪辑的课,恶补这么多年缺席的艺术。
你问我真正开始学电影会不会有祛魅的时刻,没有。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等这么多年才来学这个?
关于电影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那是一种特别饥渴的感觉,我想知道每个镜头都是怎么拍出来的。看电影这么多年,我开始学习才第一次知道,拍一场戏每个角度都要重新过一次,比如就拍演员去拿蛋糕,有几个角度去拍,那演员就要一遍遍一模一样去拿蛋糕,这样才能保证画面连贯。我一开始连这些都不懂,但我也觉得有意思,不枯燥。
我花了很多精力去弥补我和科班出身的差距。培训班没有任何毕业要求,但我还是拍出了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短片。你说创作者总是开头难,但其实我没那么想,我完全没有一定要成功做出来的压力,反正也没人指望我成功。经过两个月的培训,我就去了布拉格电影学院继续培训三个月,那是相对正经一点的电影学院,我用之前做投行存的钱继续学电影。
在欧洲辗转一年后,我学了些基本的技能,想去尝试拍摄第一部短片了。其实对我来说,早期学电影的经历很有用。因为什么都要自己张罗,自己摸索去做。工作攒下来的钱要省着花,最开始拍都是找同学当演员,后期调色时,因为是低成本小制作,我给的钱也不多,调色师都是先做手里的正经活儿,中间空了才来干我这个。后期制作都是我一个人,剪辑,音效,等等。就是这样,我一个人捣鼓出了第一部短片《人字拖》,去投各大影展,逐渐拿到一些机会。
2016年,我被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录取了,和比我小5岁、出身电影世家的同学一起读书。我也是那届唯二之一的国际学生,毕业后,另一位新加坡的导演回去了,我则签到经纪人,留了下来。接着,就是拍《神秘博士》《尸体》,再到《黑镜》。
我也观察一路上的同行者们。之前读书的时候,身边几乎都是精英群体,之后工作中的所有人基本都有常春藤背景。但在意大利那个没有校园和围墙的电影培训班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些年轻人可能都没有上大学,就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来到这里。他们可能是蹉跎青春,有演员梦,或者家里有点钱,反正有大把时光可以玩耍虚度。我突然觉得,之前的圈子太小了。有一种世界突然变大了的感觉。我有了一群跟之前完全背景不同的朋友。
在这个层面上,半路出家也许也不是什么完全的坏事。那些比我小的年轻人一开始就接触的是电影,他们也没做过任何别的事情。但我是体验过其他生活后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我是没办法,我也希望自己真心想做白领,那23岁就找到了人生方向,可是不行,我就是做不下去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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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学会怎么拍东西时,什么都想拍,有一种内心的冲动。但想要真正拍出东西,你要意识到,不是什么东西都值得拍。真正明白自己想拍什么,想表达什么,这对于一名创作者来说是重要的。学校可以教技术,教电影语言,但教不了创作直觉和表达欲望。
我的第一部短片是2014年拍的《人字拖》,讲了一个女孩子跟男朋友闹别扭的故事。这是我亲身经历的触动的瞬间,那时我也和男朋友吵了架,他不知道怎么办,就去游泳散心,我假装听音乐,没有理他。但当我望向海里时,却一瞬间没有看到他。我一下子就慌了。那一瞬间,之前假装的那种不在意就立刻崩塌了。在《人字拖》里,我就是想要捕捉这种瞬间的真实呈现。
硕士毕业短片《怀孕的大地》拍摄时,我正在考虑生育的问题。故事是讲一个怀孕的女人意外流产后,发现自家楼下地面鼓了一个大包,仿佛怀了孕。我想展现女人失去胎儿后的复杂心境。《怀孕的大地》里有很多的中文对白,也是中国女性为主角,我担心过这样一个片子无法得到英国同行的共鸣。我和英国国立电影电视学院的老师们聊剧本,大多数的人也确实不知道我到底想拍什么,有老师问我,你是想拍成某种B级恐怖片吗?还是别的什么?我只好回答,都不是。直到拍出来,大家看了,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个故事,因为故事的表达方式和氛围是大家无法想象出来的。
也是在这个时间点上,我有些意识到我想拍什么样的东西。「I specialise in emotional fantasy」,我擅长情感幻想,在我的个人网站上,我写了这么一句。我喜欢抽象的情感刻画,心理的奇观。
毕业时,我的英国经纪人愿意签下我,是因为看了《怀孕的大地》,她被触动了。我很感激我的英国经纪人,没有她的帮助和支持,我就没有今天。我也意外签到了美国的经纪人。他所属的经纪公司是美国一个很大的经纪公司,我没想到他愿意签下我一个毕业生,但他也喜欢那个短片,觉得我有潜力。后面,我之所以能够像跳级一样,参与到一些国民制作中,好多都是因为片方喜欢《怀孕的大地》。
电影《怀孕的大地》海报
最近,我也看到很多人说我对《梦幻酒店》情感的处理很东方,很中国。但其实我没有在意过哪些表达是中国的,但我会在意这个东西是不是忠于我内心的。在第一次读剧本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想到一些画面,真正拍出来的也是我本身灵魂的一部分。这并不刻意,不是说我选择去呈现中国式的情感,而是因为我就是一个中国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所表达的东西自然而然就是拥有这些气质的,我必须从内心拍摄,你所看到的,也是我的目光所看到的。
其实我拍电影的时候,没有想过别人会喜欢什么。电影是一门昂贵的艺术,我可能要依赖很多人给我钱和资源才能拍出东西,这里面很多人都没有足够的自由。相比之下,我所有做的,就只是很忠实地表达自己而已。可能我理解事物的方式确实和很多导演不同,喜欢的人就会喜欢,不喜欢的人也很明确我不是他们的菜。
我也不强调什么商业片和非商业片的区别,我看不出来,唯一所做的,可能就是找到自己的切入点。走到现在,我无法再去和自己的想法说「不」,无法再违背自己的内心,所有拍出来的东西都是真正打动我的,也是我想拍的。
这么多年来,我没什么改变,我不能违心。我仍然不是那种特别主流的人,一旦聊天内容我不感兴趣,我就会很累。但遇到别的有意思的人,我们投缘就能聊很多。我也喜欢给家人朋友做饭,不是为了责任和义务,就是单纯为了努力爱自己爱的人。生孩子也是这样的,不是来自任何他人的压力,必须是因为我自己想要去做这样一件事。
总体回顾下来,作为一个华人女性导演,我能在英国市场被看到,无疑是很幸运的。《黑镜》拍完的这几个月里,一些我以前碰不到的公司和制作来找我,这也是我很开心的事,更多的门在向我打开。
最近,我在准备的是一部名为《湖水中的猛兽》的长片。我一度很想在国内拍,但后来我还是觉得,我的生活经验确实已经离国内有些远。所以,在重新考虑后,故事会围绕一位生活在异乡的中国女人发生。我想讲一个有张力也有寓言一般意味的故事,希望这个故事不久后能被大家看到。
有孩子之后,我的心态也转变了。最大的变化就是意识到生命的意义不是自我主义,而是关乎于别人。以后我想看看,忠于内心的表达,最终能带我走到哪里。
来源: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