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强生:意外的告别式 | 局外

天堂影视 内地明星 2025-05-15 03:00 2

摘要:朋友年少时曾跟我说起他的祖母告别式,结束时听到他父亲跟母亲说,我现在是个孤儿了。当年的他说起这事时满是讶异,不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向来严肃的父亲的口中。

我跟父亲共同的最后记忆。视觉中国|图

同样的事不会发生两次。

因此,很遗憾的

我们未经排练便出生,

也将无机会排练死亡

辛波丝卡 《不会发生两次》

父母皆往生的那一天,不论自己是否已成家立业或儿孙绕膝,那种顿然的失落都会让人想起孤儿二字。

朋友年少时曾跟我说起他的祖母告别式,结束时听到他父亲跟母亲说,我现在是个孤儿了。当年的他说起这事时满是讶异,不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向来严肃的父亲的口中。

他当年不懂,现在应该懂得了。不是小时候卡通片里的小甜甜小蜜蜂那种孤儿。当自己身上的骨血与基因来处,就此归于空寂八方,此后不再是谁家的子女,没有人再记得你出生时的模样,这样的存在总让人一时之间会陷入空转的谬觉,人生一场是所为何来?

更不用说,那些大半辈子在父母生前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语。

双亲中先走的那一位,留在最后记忆里的画面,免不了是尚不懂缘尽二字况味的子女围在病床前七嘴八舌,这个说“来来给阿妈(公)看你画的卡片”,那边那个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每个人多少还心存侥幸。况且与病人之间还有那一道堤防,惊涛骇浪总还有另一位家长会帮忙挡着,即将丧偶的那位仿佛才是真正的当事人,子女都还只是子女,不是孤儿。

母亲过世时,父亲全权处理后事的一切,我自觉没有插嘴的余地。印象最深的一幕,就是告别式前几天才从美国赶回来的哥哥,在看到大体从冰柜中推出时小声地喃喃了一句:怎么这么瘦?

他没有看到母亲癌末奄奄一息的过程,记得的还是几年前见面时健康的母亲。如果说,没有人会再记得自己的出生是件惆怅又悲伤的事,那么两次都作为父母临终时身边唯一的孩子,我只能说,也许我更接近如何排练自己的死亡。

我不想散布无稽之谈,也对灵魂或前世来生没有研究。但父母的离世,两次经验都让我开始怀疑,生死之间的暗号是否存在。

记得那个九月,我才因9·11恐怖袭击受困于阿拉斯加数日后终于返回台湾,回家第二天母亲就忙不迭地跟我献宝,她买了一台当年还很新式的V8 录像机。

我在制作影片,母亲说,把相簿中的老照片录下来,一旁加上我的旁白,完成之后就是一部影像式自传。

她说得很得意,问我要不要看她已经拍好的部分。

我一开始摇头,说等她弄好再看,其实是故意推托。我很难解释那种心中莫名的不祥之感:好端端的做什么人生回顾?

更不敢告诉她,数月前曾做了一个她过世的梦。我在哭喊中惊醒,这一辈子从未感受过那样的痛心疾首。

两个月后,母亲被诊断出癌症末期。

在梦中预演过的葬礼,让我一转眼间便从青年进入了哀乐中年。不断提醒自己,该哭的都已哭过了,接下来必须努力压抑住随时会决堤的泪水。

当年的我,连听到临终病人不见到某位亲人不能阖眼的说法,都还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直到告别式当天,发现我的伤心都远不及梦中的那种哀恸欲绝,我更加感到疑惑,梦的预言究竟是谁的安排?

二十多年来,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跟父亲都没提过,母亲在我梦中就已经走了。

父亲过世前半年,我的眉间长了颗不大不小的痘子,化脓破皮后伤口始终不愈合。看了四家医院门诊,医生都不以为意,说自然会结痂。伤口渐深烂成了洞,我开始向朋友求救。果真应验了“有关系就没关系”的一般庶民心声,朋友的学弟一看就说是严重病毒感染,帮我挂了外科整个剐去,缝了八针。

之后几个月我身心状况变得极差,后来朋友回忆说起那阵子的我,整个人是愤怒而紧绷的状态。我记得的则是那阵子每天都在强颜欢笑,真实的自己总像在缺席中。

只有看到父亲又能提笔,画出两只水墨小鸡或题几个字,我才暂时安心,告诉自己不要疑神疑鬼。

某日,老友见到我说起他的父亲刚癌殁,家中有许多医护器材,包括一台家用的氧气设备,好意地问我有没有需要。

我当时立刻拒绝。朋友追问再三,我才说我有顾忌。

一个月后,就这么凑巧,父亲血氧骤降的那个傍晚,同样是这位老友突然来电。知道了父亲的情况,立马开车载了那台氧气机赶到。

接下来几个小时,在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把父亲送去隔离的过程中,全靠着那台氧气机,就是那台氧气机,暂时换取了时间,延续着父亲的生命。最后也是在这位老友的协助下,早已失魂落魄的我才得以办好了父亲入院手续。

我不会称之为灵异经验。

父母与子女之间难道没有某种磁场的相联吗?不是有个量子纠缠的实验吗?

一个粒子切分为二后,其中一颗粒子总会知道,另一颗粒子在实验测试中所发生的现象与产生的结果,进而对应做出与后者一正一反的表现。

上与下。左与右。开与阖。尽管相距甚远,尽管目前仍找不出两者之间有任何传递讯息的方式。进与退。喜与悲。生与死。预感中不好的事果真发生了。也许面对死亡,只相信那是仪器停止侦测到生命迹象是不够的。

如何理解死亡?可不可能,比起我们对生之理解,它是一串更为复杂的叙事,而不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句号?

太多文学作品或电影戏剧,都把父母亲的葬礼处理成家族接下来撕破脸算旧账的前奏,成了不厌其烦的套式。

至少,我不用去面对这样的残局。

从父亲送进医院,到告别式结束,我一个人处理着所有的事情,只记得一再告诉自己,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一直到告别式结束后,某晚走出捷运站,我想到父亲竟然是这么体贴,等到我休假的这学期才与我告别,让我的焦头烂额能相对地从容些。那一刻我才突然崩溃了,坐在捷运站出口的台阶上哭到不能自已。

原本是不会举办那场告别式的。

父亲早年二十出头只身从大陆来台,没有任何亲属,如今家人只剩我,母亲与哥哥都已往生,更不用说,老友也多不在世。我一直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简单的家祭即可,不想让外人见到那样的场景凄凉。

看着父亲日渐衰老的那十年里,想到万一父亲在睡梦中离世,心里一半是担心,一半又希望这是最大的福报,所以不是没有想过该如何预做准备。

早在五六年前就有询问,经中学同学介绍了一间葬仪社,负责人也是我们中学同届校友,我们通了电话,我说明了我的状况,同龄的他很能理解,要我放心,不论什么时间他一通电话就到。

后来父亲的状况一直稳定,我与沈先生没有再联络。疫情期间,闻知几位大学同学都请到同一位知名礼仪公司的专员为家中老人家送终。得到他们一致背书推荐,我遂在手机中记下了这个新的电话。

后事待办一刻也不能耽误,病床要即刻空出。护理师进病房帮父亲解除身上仪器的同时,我嘱看护回家去取干净衣物,并开始拨打电话,没想到接听的人回我,某某先生已离职。

怎么会?不是上个月还在提供服务吗?对方有点吞吞吐吐,应对的方式明显听起来生涩,开始问一些资料。等问到父亲宗教信仰的这一题时,疲惫又悲伤的我开始不耐烦:你们什么时候可以派人过来?

对方不回答我的问题,继续下一题:请问往生者现在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这样一个生手,按公司给的SOP先建立顾客资料再说,完全不顾家属感受,教我再也不能忍受。我即刻挂掉了电话。

呆了几秒钟,我才想起几年前记下过的另一个电话。

时隔多年,只记得对方姓沈,在手机通讯录里来回滑寻,没想到竟然错拨号码,对方同姓却只在工作上有过联系,我连道歉都来不及,又再切掉电话。

一个人在病房里心急如焚,颤抖的手连手机都几乎要握不住。终于联系上葬仪社的沈先生,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您在哪家医院?二话不说,三十分钟后立刻到。

手机上不断显示那家知名礼仪公司的来电,我都不再接听,感觉绕了一圈还是找到沈先生,像是命中注定。只是当时还不知道,拨错的那通电话让接听的对方非常担心,他又向文学界的一位前辈告知此事。原本无意惊扰任何人,但没多久,我的Line上已跳出了关心的讯息。

车过了辛亥隧道,已经天黑了。

与殡仪馆的接洽告一段落,沈先生接下来要带我去看场地。按照一开始所说,我只需要小厅,只有我自己送父亲就好。

此时,当日所有告别式都已结束,工作人员皆正在收拾撤场。经过一间大厅,我看到里面的布置正是典型企业化经营的手笔,一幅专业配色过的设计图,所有的花篮都统一同色同款,安详却也冰冷。

经过下一间,已经撤场完毕,还原了场地的原貌。我不自主便走了进去。沈先生在一旁提醒我:这间可以坐到七八十人。

如果撤场还在进行中,或者已经完毕大门深锁,我的脑海中根本不会浮现那幅我从未预想过的景象。我在一排排的长条木板椅间坐了下来。即便是空荡的大厅,但是简素的环境让我有种平静的感动。

这不该只是一场仪式,应该是我跟父亲共同的最后记忆。

就算只有寥寥数人出席,但是何不让我们就这样静坐在此?不需要刻意的行礼如仪,只是需要这样的一个宽敞如寺院的空间,让我们一起沉淀回忆,幽然缅怀,不才是告别的意义?

然后我的脑海中又浮现了下一个画面。

如果父亲想要趁这个机会,跟我们做最后的分享,他会希望这是一场怎样的告别呢?

啊,是了。这会是艺术家父亲最后的一次画展。

坐在沈先生狭仄的办公室里继续讨论告别式当天的细节。如果事先看到小店如此老旧,可能我会嫌它不够体面而打了退堂鼓。

结果阴错阳差的选择,反倒让那些专业依价位分类的套餐显得制式。父亲的告别式将会是一场小型画展的想法,来得如此无预警,却又好像早已注定。

先是将颂经人数与时间都减缩,也不订购大批花篮,我担心这样砍光了他的利润,对方却只说,一切以你的想法为主。至于一些民间送葬的风俗仪式,沈先生还是尽了告知义务,并解释那些作法的用意。

咬钉?

就是由你咬住封棺用的一根钉。

目的是?

求家中人丁兴旺,衣食无缺。

不用了,我就是家族里最后一人了。

一道道法事经过他的解释,让我越听越诧异,几乎都是为子孙求财求福,请求保佑后人受到庇荫。

不能放先人一马吗?他们要为后代负责到什么时候呢?隆重繁复的仪式,简直像是情绪勒索,而且是以这样公开昭告天下的方式,送终一事不留任何私人的余地,两界沟通的内容都还是吃饭穿衣妻财子禄,我们怎么会传承下来诸如此类的习俗啊……

原来,我无法丧事办完就立刻恢复运转的理由在此。

古人守孝三年不是没有道理。否则如何能接住,那些总在一瞬间闪过的讯号,那些无意间便会错过的蓦然惊觉?

我想到朋友父亲低语的那一句我现在是孤儿了。多少子女有过同样的感怀却无法体认出其中更深的功课?不是从此生者与死者一刀两断,可不可能孤儿这个新身份才是与生命最真实的联结?

在告别的同时,我们也在迎接死亡对自己生命洗礼的到来。始终活在生与死二元矛盾中的痛苦,终于有了松动的可能。

否认或认为可以战胜命运的努力,曾经为我们打造出一个绝对正确的想象世界,从生命中切下一小块就全心投入,紧抓住自己优于其他生物的幻觉,到头来遇到死亡时只是假装镇定,就像草原上一群水牛,当同伴被猎杀倒下时,仍可安详进食。

动物没有死亡的恐惧,天生不具备我们将死亡概念化与知识化的能力。但我们却是因为懂得,才选择被制约。

“不知生,焉知死”这句话已太常被用来作为活在当下视而不见的借口。如今我才体会出也许它真正的含义是:所有的期望与计划,在人生最后的时刻都不管用,必须从今起的每一天,都活成走的时候那天的样子。

或许只能拥抱住早已注定的明天,因为我没有那一小块所谓的正确人生需要我赶回去修护,不让被死亡踩踏过的围篱留下痕迹。每当回想起告别式的始末,感觉像是冥冥之中,父亲为我安排的一堂生死课。

我需要看进生命缺口的更深处。

郭强生

责编 邢人俨

来源:南方周末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