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三月以来，《难哄》《白色橄榄树》和《死了一个娱乐女记者之后》三部剧一同热播，女主角都不约而同地披上了记者的职业皮肤，分别是战地记者、民生记者、娱记。影视剧中女记者扎堆已经不是头一次，近年来播出的《新闻女王》《以爱为营》《照亮你》《海上繁花》等剧中，都有记者
今年三月以来，《难哄》《白色橄榄树》和《死了一个娱乐女记者之后》三部剧一同热播，女主角都不约而同地披上了记者的职业皮肤，分别是战地记者、民生记者、娱记。影视剧中女记者扎堆已经不是头一次，近年来播出的《新闻女王》《以爱为营》《照亮你》《海上繁花》等剧中，都有记者女主的身影。
部分剧集的海报
她们大多光鲜亮丽，穿着合身的休闲西装，梳着干练的发型，挂着很有面子的工卡，具有独挡一面的大女主气质，符合大多数人眼中对于“真善美”大女主的想象。
但现实中的女记者，是什么样的呢？
小D是一个民生记者，在山东工作。在她眼中，记者是一个非常平凡的职业，没有太多符合大众光辉想象的地方。至于偶像剧中为什么热衷于塑造那些看似光辉，实则充满刻板印象的女记者，小D对《白色橄榄树》的点评似乎撕开了那层职业糖衣：
“如果从比较恶意的角度揣测，就是既不想塑造一个战场中的女军人的形象，以和男主角能力相等的方式出现，又想呈现一个在形式上是坚强自立的女角色，但还是需要男主的保护。”
被偶像剧“骗”来学新闻
新闻传播专业（以下简称“新传”）学子之间流传着一句自嘲，“我能来学新闻学，没有一本《看见》是无辜的，没有一集《匹诺曹》是可以免责的。”
《匹诺曹》讲述了“不会撒谎”的记者崔仁荷与身世成迷的同行崔达布，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揭露媒体谎言、坚守新闻正义的故事。
网友因为韩剧《匹诺曹》学习新闻学
偶像剧带来的浪漫滤镜，曾蛊惑了一批又一批新传学子，以为这样能够过游走在各个阶层，沐浴上“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正义光辉。
而真实的情况是：张雪峰用一句“这孩子非要报新闻学，我一定会干一个事，就是把他打晕”，把高考志愿填报的宣讲会闹得沸沸扬扬；2024年以来多所高校宣布撤销或停招的部分本科专业中，游走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新传相关专业，时常被“点名”。
高考之后，还有一轮升学困境等待着新传人。新传考研大军中流传着"400分遍地走，380分不如狗"的黑色幽默。25考研中新传国家线以351分与艺术学一起高居榜首，24考研中有18所高校的新传复试线超过了390分。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公布的2024考研数据中，学硕报录比达到41:1......
在上个世纪大红大紫过的新闻传播学，随着纸媒的没落、万众皆媒时代的到来逐渐式微。在现实的工作场景中，比起5W1H的新闻要素，新传毕业生们更关心的或许是如何在3秒内留住观众；比起石破天惊的调查报告，在记者手中停留更久的或许是甲方的第17版宣传通稿。
中国记协最近的一份报告显示，对比2022年与2014年，持证记者人数8年减少比例为24.72%；30岁以下的年轻记者占比8年间从15.48%降到了7.27%。据张雪峰所言，有80%的新传生会在毕业以后选择与本专业无关的行业。
剩下的20%去哪里了呢？猎聘发布的《2025年Q1招聘调研报告》显示，2024年新发布的职位中，影视、媒体岗位行业占比1.44%，在所有新发职位类别中排行倒数第五。新闻人，要报最挤的专业，抢最卷的岗位。
“大学后悔学新传”小组简介（图源豆瓣）
在豆瓣输入“大学后悔”，会关联出许多专业，“大学后悔学新传”小组的5.1万人组建了人数最多的后悔联盟。一众被《看见》或是《匹诺曹》蛊惑的新传学子，在现实的敲打中逐渐清醒。
《浪花一朵朵》的女主角是体育记者
与现实中求职困难、转码转商相对的，是《以爱为营》中女主角银行卡中转入的10万元奖金。
《以爱为营》中女主角获得高额奖金
“作品奖金还是有的，几百块几千块有可能。”小D说，“但是肯定没有十万那么多啦。”
苦虚假想象已久
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 [德]西奥多·阿多诺 著
渠敬东 曹卫东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7
《启蒙辩证法》中，阿多诺认为，文化工业有着伪个性主义特征，极其擅长给新瓶装上旧酒，为文化商品打上天才独创性的迷人光辉，以掩饰其情感与形式的标准化、格式化以及风格的千篇一律性。
劳拉·穆尔维在其1975年的论文《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讨论到叙事中的性别分工以及有关性别权力的视觉编码。他认为，在好莱坞的视觉体系中，摄影机视角默认男性观众的主体地位，女性则被物化为“被观看”的客体。
当编剧为女主角披上专业外衣时，看似摆脱了被物化的设定，实则只是把俗套的灰姑娘的故事装进了名为记者的新瓶子。
《难哄》剧照
《难哄》中，女主角的童年阴影必须等待男主角的救赎，职业困境需要男性导师的指引。《白色橄榄树》中，战地报道本应展现的专业主义，被置换为泛滥的同理心，战地记者的专业素养为传统圣母形象的塑造让位。
在一众套路化演绎中，小D觉得最荒诞的是偶像剧中会依赖人格魅力让对方答应采访。“现实中没那么容易，联系厉害的人是比较麻烦的。”她提到，“我们之前想联系获得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的颜宁老师，做一个专访，结果经过好几层传达，等了好几天，她人在国外，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在社交平台上，套路化的女主记者也引发了讨论。部分网友认为，之所以会出现扎堆的女记者，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经济价值以外，人们也会格外重视工作中的“美学价值”。
[英]齐格蒙特·鲍曼 著
郭楠 译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燧石 2023-10
鲍曼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中提到，那些富有美学内涵的具有成就感的工作才会受到追捧，即“美学价值”不仅仅包括外在形象、工作环境，同时也包括工作中的精神满足，这种工作美学观在偶像剧中会表现得更加明显。
这也就驱使偶像剧市场打造人设时选择那些“高美学”的工作，例如律师、医生、记者、设计师、时尚编辑等。而相对律师、医生一类需要丰富的知识作为基础支撑的人设，记者人设的打造门槛较低。
但近年偶像剧中，对于这种“美”的塑造反而完成了对现实中记者形象的丑化。《海上繁花》中娱乐记者为获取独家照片忽视医疗隐私；《难哄》中女主实习转正依靠的是用爱感化犯罪分子；《白色橄榄树》中获得过国际大奖的战地记者在重要采访前睡过头，为了拿到男主角的联系方式假借采访的名义找人......
《白色橄榄树》（图源豆瓣）
有违记者专业性的剧情，让现实中的新闻从业者大呼：“我们不是这样的，求放过。”
据小D所言，日常工作中传统的采编写占据了大部分，时常会为了配合采访对象的时间或是追赶热点起早贪黑，和偶像剧里那些四处浪漫邂逅，工作中还能谈个恋爱的情节根本搭不上边。
“想象中的记者是《难哄》、《以爱为营》。”她说，“实际上的记者是刷各大媒体平台刷到崩溃找热点，求世界断网。”
记者，一款符合爽文逻辑的人设
我们在偶像剧中看到的当然不是新闻行业的真实图景，而是文化工业对记者职业的戏剧化提纯。记者这个职业标签，正在流水线上被加工成三块适合制造爽文的“万能模具”——空间流动性带来偶遇，道德光环推动情节发展，采访制造跨阶级暧昧。
记者证在偶像剧里堪比哆啦A梦的任意门，让主角既能出入高端商业会议又能深入市井街巷，男女主角在任何时间地点的相遇都因为记者的工作属性变得合理得当。《难哄》女主温以凡在准备吃饭时捕捉到新闻线索，机缘巧合下与身为新闻主角的男主开启“合租模式”；《以爱为营》中财经记者三天两头出现在霸总身边，硬是把财经线跑成了爱情线。
《以爱为营》（图源豆瓣）
这种空间穿透力，恰如《新闻女王》的总监制钟澍佳所言：“新闻行业的有趣之处，就是随时随地可以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调查记者、战地记者等标签赋予角色“正义使者”的光环，能够作为煽情工具推动情节发展。《白色橄榄树》中战地记者的身份给女主角增加追求大义的人物弧光，让对着镜头呼唤和平的情节多了几分合理性。《照亮你》中调查记者的身份为女主角埋下勇敢善良的光环，也是其卧底医美黑作坊的伏笔。
《白色橄榄树》女主正在做战争报道
除此之外，记者与采访对象的沟通交流，也完美适配偶像剧需要的跨阶层叙事——能让律所精英、医院教授、商界大佬“恰好”都成为采访对象，把职场动线扭转为情感动线。
当《以爱为营》财经记者专访变成霸总调情现场，当《白色橄榄树》战地记者的记录使命变成和特种兵男主的推拉游戏，当《舌害》中获得唯一一次提问机会的女主对着明星男主脱口而出的问题是“请问您私人号码是多少？”，记者的采访本记录的或许不再是事实，而是暧昧进度条。
《舌害》剧照
记者职业自带的跨界属性，成功模糊了“专业交流”与“情感交流”的界限，最终让记者角色服务于“所有相遇都是恋情开端”的偶像剧母题。
但是在现实中，小D在采访中完成的反而是行业祛魅，她的采访对象有专家、医生、各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还有志愿者、学生、行业老板、街采的路人等，确实遍布各行各业，“完全不会觉得他们有成为偶像剧男主的潜质，了解了他们工作的具体内容之后，就觉得和我们一样，工作就是个人职责的一部分，并没有说很神圣或者是很神秘。”
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
[法] 皮埃尔·布尔迪厄 著
刘晖 译
商务印书馆 2015-10
《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中，布尔迪厄认为，在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以外，还有一种受到社会认可的、能够生产、再生产和长期积累的荣誉、声名、精神、特殊性或神圣性等长期以符号化方式存在的稀缺性资源，叫做“符号资本”。作为大众眼中的“真相守护者”以及“第四权力”的拥有人，记者也是一个具备符号资本的职业。
偶像剧中的记者人设，本质是利用记者职业拥有的符号资本，与戏剧规律进行合谋——把跑现场的辛苦转化为跑爱情线的浪漫，把调查取证的严谨兑换成情节推进的筹码，把与采访对象的试探交锋异化成情感拉扯。
这种工业化的套路，恰是背后创作者的投机处理——利用记者职业的特殊性，轻松找到合理化偶像剧剧情的锚点。
偶像剧确实需要“美”，可能是主演美、场景美或是剧情美，但是，一旦这种“美”太过脱离现实，男女主角变成谈恋爱的工具人，观众就会审“美”疲劳。
豆瓣评分也佐证了，比起借着记者外壳四处偶遇男主角的偶像剧，他们会更愿意看到《好东西》中因为生存被迫转行的王铁梅，或是《死了一个娱乐女记者之后》中冷静干练的刘知君。即便是一直被诟病披着新闻外衣的宫斗剧《新闻女王》，也在夸张化职场竞争之余，展现了作为记者职业的一面。
参考资料：
1、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多诺《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
2、劳拉·穆尔维《视觉快感和叙事电影》，英国《银幕》 ，1975年
3、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商务印书馆，2015年
4、中国记协：《中国新闻事业发展报告》2022年版、2015年版
5、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3年
来源：搜狐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