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某种意义上,《浪浪山小妖怪》讲述的也是一个“逆袭”的故事,它关于《西游记》世界中四个无名无姓的小妖怪如何升级打怪,实现自我。但以结果论来说,他们又过于弱小,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浪浪山小妖怪》讲述了《西游记》世界中四个无名无姓的小妖怪的故事。(片方供图)
2025年8月8日,动画电影《浪浪山小妖怪》实现了“逆袭”,这一天该片在猫眼专业版平台的总票房预测从最初的4亿多元飙升了3倍,达到了13.59亿元。
这也意味着这部电影极有可能成为2025年暑期档的票房亚军,在激烈的竞争中成为一匹耀眼的黑马。
某种意义上,《浪浪山小妖怪》讲述的也是一个“逆袭”的故事,它关于《西游记》世界中四个无名无姓的小妖怪如何升级打怪,实现自我。但以结果论来说,他们又过于弱小,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小猪妖、蛤蟆精、黄鼠狼精和猩猩怪,四个听上去就不太厉害的小妖怪,因为各自的原因决定“假装”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一路上他们经历了很多啼笑皆非的故事,也一步步坚定了以“取经人”标准要求自己的信念。
电影缘起于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的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浪浪山小妖怪》由短片的原班主创团队打造,是《中国奇谭》系列的第一部喜剧动画电影长片。
有意思的是,《浪浪山小妖怪》并非《小妖怪的夏天》的扩写,而有点像是“浪浪山宇宙”的平行故事。尽管主角都是小猪妖,但他的遭遇却很不同,短片里的小猪妖一心想要走出“浪浪山”,但受制于自己只是大王洞的一个底层打工人;但长片中的小猪妖不但勇敢地走了出去,还获得了友谊和成长。
担任导演和编剧的於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两个故事本来就是同一时间构思的,他希望可以书写不被人看见的,不被经典《西游记》记载的,无名无姓的普通妖怪的故事。
除此之外,由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上美影)是电影的出品方之一,《浪浪山小妖怪》也是一部颇有怀旧情怀的作品。监制、艺术总监陈廖宇说,电影植入了一些“致敬”桥段,比如太阳下山的情节使用了《三个和尚》中的类似手法,以及黄眉怪被打败后,弥勒佛给出了两件发光的法宝,这是致敬《哪吒闹海》里莲花发出的光。
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会记得公鸡画师给小妖怪绘制唐僧师徒画像的名场面,画师画了无数个版本,其中有好几个版本都是上美影不同时代经典《西游记》的形象,但每一版小妖怪都不满意,最后选择了最抽象的版本。这么做是为了唤起观众的童年记忆,一起回顾经典的形象,同时也希望建立观众的认同感,这一幕多少让人想到工作过程中遇到的“甲方”。
但陈廖宇希望不仅仅是“打工人”会对这部电影有所共鸣,他认为不同背景的人都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事实上,这部电影可以说关乎当代人普遍的状态。”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25年7月的最后一天,《浪浪山小妖怪》的导演、编剧於水和监制、艺术总监陈廖宇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
导演於水和监制陈廖宇。(片方供图)
在《西游记》的缝隙里填补故事
南方周末:《浪浪山小妖怪》的故事和短片《小妖怪的夏天》之间形成了一个关于浪浪山的“平行宇宙”,小猪妖有了不同的人生选择,这么设计的目的是什么?
陈廖宇:在做《中国奇谭》短片的时候,我们都认为这个故事在设定、故事线和人物塑造上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潜力。
制片人崔威就建议导演在做短片的同时也开始构思长片的故事,所以导演基本上是同步完成了两个作品的剧本创作。这也是为什么影片既不是前传和后传的关系,也不是短片故事的扩写,他们是平行创作的两个故事,同样着眼于小人物的命运,但拥有各自独立的故事线。
於水:短片里的小猪妖是大王洞底层的打工人,长片里他是野生的小妖怪,一直想要进入大王洞,但连进大王洞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在长片中,他可能会更主动,一直有一种危机感,需要时刻思考谋生的问题,因此才会想要和三个同伴去西天取经。相较于短片里的小猪妖,他没有那么浑浑噩噩,目标感更强。
南方周末:现在的这个故事是怎么被构思出来的?
於水:我们当初设想了两条路径,第一条是直接把短片扩写,因为原有的剧作结构其实也适合长片,它讲的是孙悟空来大王洞之前,洞内的一些暗流涌动,聚焦大环境下小人物的生存状况。但感觉这样的改编和短片比较类似,观众还是希望看到更新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推翻了原有的故事线,另起了新故事线。
设计小猪妖一行假扮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的情节,来源于《西游记》中小雷音寺的黄眉怪想要吃掉唐僧后,假扮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这个情节对我们启发很大,蛮适合放在小猪妖身上。黄眉怪做这件事比较合理,但身处底层的小妖怪们懵懵懂懂,却想去做这件异想天开的事,这本身就能构建一些喜剧空间,也就成了故事的雏形。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想到用《西游记》中的支线发展一个故事?
於水:最开始的短片是一个关于“中国妖怪”的半命题作文,《西游记》是最典型的妖怪文本之一。我们从前看《西游记》都是从四个主角的视角出发,不常从妖怪的视角来看世界。这个视角挺新的,也是我们一直想表达的东西。
我们很容易对许多事情抱持刻板印象,认为妖怪一定是邪恶的,但其实并不一定如此。严格来说,孙悟空也是妖怪,但他仍然可以带来正义。那些站在他对立面的妖怪们,就一定是坏的吗?他们有工作的烦恼吗?有家庭吗,有烦心事吗?这些小妖怪也是有血有肉的,我们就决定以他们为主角写“西游”世界里的原创故事。
小猪妖的故事甚至不算是《西游记》的支线,这个人物在经典文本里并不存在。我们想在不改变经典文本叙事线的前提下,再找缝隙写一个小小的故事。结尾你会发现,小猪妖的冒险其实并没有影响大局,孙悟空来到小雷音寺时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事实上在前一刻,已经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了,但是正传里的人看不到,或者说孙悟空也没有看到,这就有一种戏谑的感觉。
陈廖宇:我们的故事不是《西游记》的新编或者改写,我更愿意把它叫作补写。我们写了原作者没有写过的人物,在原作的时空缝隙里填补了这个故事,尽可能做到不影响原作的剧情和人物。
《浪浪山小妖怪》剧照。(片方供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浪浪山”
南方周末:电影的英文名是“Nobody”,可以翻译成“无名之辈”,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於水:“Nobody”就是“小人物”的意思。小妖怪们在《西游记》的原著里基本被一笔带过,出场时从来都是“大王”,他们提到别的妖怪的时候,都会说“小的们……如何如何”,小妖怪们就被“小的们”代替了,是无名无姓的一帮人,“Nobody”翻译成“小的们”也挺好的。
陈廖宇:对,我们最初考虑片名也曾想过用“小的们”。这群小妖怪被看作是工具人,从来没有被书写过,我们就想写这样的人。
南方周末:设计几个主要角色的形象时是怎么考虑的?
於水:主角是小猪妖,但他不是一般的猪,他不像猪八戒,猪八戒没有獠牙,他有两根獠牙。小猪妖比猪八戒更野一点,是个在传统动画片中不常出现的角色。
其他几位就更是了,黄鼠狼、蛤蟆和猩猩都是动物界里比较边缘的角色。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啥都不是,我们就让他们成为主角。
南方周末:在你们的设定里,老虎、狼之类比较厉害的动物处于妖怪权力体系的上层,底层是一些我们不太关注的动物,这是有意识的吗?
於水:妖怪们常被我们忽视,没有具体的生活和面目。我们平时看到的妖怪都是为非作歹的,但在这部电影里他们也挣扎在生存的困境中,碰到人类的时候都非常卑微。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很容易把人标签化和符号化。比如我们听说一个人是坏人,但如果他是你的表弟,你就会说他可能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因为这时候他对于你不是一个符号,你了解他具体的生活。
电影也是如此,小猪妖就像是你我的表弟,当我们看到他具体的生活时,就很难把他简单地断定为为非作歹的妖怪。小妖怪们冒充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也并不一定是骗子干坏事,他们甚至一直以取经人的标准自我要求。
我希望大家借小猪妖看到生活中每一个具体的人,他们不完美,他们就和你我一样。
南方周末:最初在短片《小妖怪的夏天》中就让很多观众代入了普通“打工人”的视角,纷纷在网上说想要逃离“浪浪山”,你们在创作的时候想过这种代入吗?
於水:在创作时我没有刻意地强调“打工人”的概念,直到分镜做出来后,才觉得这就是当代职场人的生活,我才意识到大家确实在这方面共情了。当代人在职场中遇到的困难是普遍的困难,但在家庭、学校等各个环境中可能都有类似的困境。大家都面临困境,都容易迷茫,我们想通过片子给大家一个出口,看看小妖怪们在面临困境时,会做出怎样的人生道路的抉择。
陈廖宇:身处职场的人,的确会对作品中“职场”故事有共鸣,但另外一些身份的人也一定会有各自的共鸣点。比如父母会在其中看到亲子关系;自由职业者也会看到自我突破的可能性……事实上,这部电影可以说关乎的是当代人普遍的状态。
南方周末:有网友评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浪浪山”,你们是怎么理解“浪浪山”这个意象的?
於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有时,你可能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山里还是山外,你以为自己走出了一座“浪浪山”,但是又会身处另外一座更大的“浪浪山”里头。这部电影其实没有给观众“是否走出浪浪山”的答案,但我们肯定有一种走出的精神。
就像取经一样,最终取到了还是没取到并不重要,我们努力按取经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在取经过程中经历了,成长了,也许我们想走出“浪浪山”,但最后没有走出,我们乐在山中,也未尝不可。走出了,也有另一种风景,那也很好。
南方周末:影片的最后,小妖怪们都被打回原形,彼此相忘于江湖,这个结尾让人感到小人物抗争很难,追求梦想也很难,你们如何看待这个结局?
於水:的确如此,现实生活中就是这样。小时候,我们的理想是当科学家,但慢慢长大以后,你会发现生活是个逐渐被“锤”的过程,最后可能变得越来越务实。
就像小猪妖他们一样,每个人都有一个纯真的理想,虽然不一定实现,但是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当然,这个目标得合理,像小妖怪取经一样,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好像不着边际,但最后这个目标不再是去西天取经,而是有了自己的是非观和价值观。人的成长就是这样,通过不断调整自己的预期,最终去了一开始自己都没想到的地方,这个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陈廖宇:当我们看到修炼了多年的小妖怪最后被打回原形的时候会比较唏嘘,觉得他们的修炼白费了。但一定程度上,这是站在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评判他人。影片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当小妖怪们被打回原形时,他们的记忆也被抹除了,甚至彼此不认识了。那只小野猪可能也是一只快乐的小猪了,他不会想着自己是一只武功全废的小猪妖,后面还存在无限的可能。
在看似悲观的结局中,还有另一种想象空间。在影片结尾,当小野猪用一双天真崭新的眼睛看真正的唐僧师徒四人走过时,看到的不一定是悲伤和失落,他反而像一个天真的小孩重新开始看世界。
片中可以看到中国传统美学在动画中的创意化呈现。(片方供图)
不要让传统和经典成为束缚
南方周末:近年来,中国动画产业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但是你们在学习动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你们是如何和动画结缘的?
陈廖宇:我是1990年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学动画专业的,我本人比较幸运,是当时全国仅有的少数在电影学院学动画的本科生之一。
我们接受的教育正是来自上美影的前辈,比如我们的专业老师钱运达老师是《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导演,也是《天书奇谭》的导演之一。我们这一批人就算后来有了新观念和新技术,但还一直带着上美影的基因进行动画创作。
於水:我童年是看动画片长大的,我们那个年代赶上许多国外动画片引进。因此我童年记忆深刻的动画片既包括优秀的国产动画片,也包括了《圣斗士星矢》《聪明的一休》《花仙子》《狮子王》《玩具总动员》等等各国的作品,这些动画共同塑造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动画,一直放不下这个念想,哪怕是后来家长和老师让我学了能够保证工作的专业,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动画,改变了我的一生。
陈廖宇:他(於水)是我们北京电影学院动画专业的第一届研究生。他本科不是学动画,而是学理科的。但这个路径和取经一样,任何走过的路都不会白走。大家在於水导演的故事中能看出很严密的逻辑,表面上幽默好笑,但仔细想想情节环环相扣,非常严密。
南方周末:你们在动画行业的低谷期有过迷茫吗?
於水:在《大圣归来》之前,普遍对中国动画行业前景比较悲观。当时中国动画很难自给自足,几乎没有出现能真正养活自己的公司。直到《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以及《大圣归来》的出现,让我们才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成年人是可以进入电影院看动画的,动画也是可以实现盈利的。
我也曾经在网络上创作一些动画短片,以此寻找自己的观众,后来市场慢慢变好,我们才有了生存的空间,虽然一度迷茫,还好坚持了下来。
陈廖宇:我可能稍有不同。我是一个喜欢创新和改变的人,想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从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就从来没有怀疑和迷茫过自己的选择。我上学的时候全班只有八个人,从1994年毕业起,我们八个人没有一个改行的。北京电影学院的历史上当然出过各种各样厉害的人,但是像我们班这个纪录,也是非常值得一说的。
任何一个行业都会有低谷,都会有高峰,只要在这个行业里头待的时间够长,这些东西都必然会经历。人各有选择,以不变应万变,才能在行业里有机会迎来各种变化。
南方周末:这部电影是从《中国奇谭》系列发展而来的,我们在其中可以看到中国传统美学在动画中的创意化呈现。你们怎样看待传统美学形式和动画的结合?
陈廖宇:传统更容易被大家记住和识别。其实,在《中国奇谭》里除了《小妖怪的夏天》和《鹅鹅鹅》,也有《玉兔》这样很科幻的定格动画。大家谈到《中国奇谭》很容易联想到传统,但我更愿意把我们的创作形容为“根植于本土生活”。
传统不是我们标榜自己的符号,传统就像是先辈留下的财富,财富是需要用的,而不是用来炫耀的,我们需要把财富转化为当下更有意义的事物,为时代精神和我们的生活服务。我的态度始终是让传统为我所用,而不是被其所困。
南方周末:这部电影也有上美影的参与,你们是如何继承和发扬上美影资源的?
陈廖宇:对于上美影,我们学习和继承的更多是前辈们的探索精神和他们对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视。我们老说前辈前辈,但事实上前辈们在创造那些经典作品的时候也很年轻,有的人可能比我们现在还年轻,他们做的事也是在不断地探索和创新。我们要做的也是如此,而不是重复他们给出的答案。观众的需求和审美以及技术都在变化,不要让传统和经典成为束缚。
做动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南方周末:今年中国电影的整体票房似乎处在相对低谷的时候,但是《哪吒2》一骑绝尘,创造了非常惊人的票房奇迹,你们怎么看待这个现象?这对于中国动画行业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廖宇:看待事物要有时间的维度,我们今天可能很难对一件事下结论,要等到五年或十年后再来看。作为一个动画人,我要感谢《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导演和创作者,因为在此之前,动画电影在电影行业里是边缘化的。
当《哪吒2》出来之后,动画电影和动画导演很大程度上是被大家看见的,我们作为动画人当然会认为是件好事。但当动画被人看到之后,大家对你的要求也会提高,压力也会变大,激动归激动,做动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还是要一口一口吃饭,一步一步走路。
南方周末:相比于真人电影,你们认为动画电影的优势是什么?
陈廖宇:其实更多时候只是劣势,我们的创作周期太慢了。但我们有自己的特点:动画的想象空间更大,有更多表达和创作的空间。
结合当下的数字技术来说,真人实拍电影和动画电影已经快分不清了,实拍电影里包含了大量的特效。在未来两者的界限可能会更加模糊,我们都在用现有的技术手段去做好看的作品。
南方周末:AI 技术对动画会有冲击吗?
陈廖宇:AI有一个特点,就是我们最好不要去预测它,哪怕就在两年前,我们肯定都想象不到AI技术已经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但我们没有理由去害怕它,而是应该去迎接它。经常会有人问我是否担心动画这个专业被AI替代掉,我每次都会回答我每天都盼着它替代我们。
我们不要排斥这种所谓的替代,古往今来人类的很多职业都被替代了,这就是人类的进步,但是人类本身以及人类的思想是不会被替代的。
画动画很辛苦,工作非常庞杂,我希望有一天AI代替我,不用再画了——但这不代表我们没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我们还要去想象,去创造,AI让我们能够更加放开手脚,去创造更大的可能性。AI可以是对脑力的加持,能够帮助我们想象和创造。
於水:AI从逻辑上是基于大量的数据和资料汇总出的共性的东西,而人类的个性化表达是会永远存在,并领先于AI的。
来源:牧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