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50年,马少波先生、李和曾先生动员葆姐、二哥、大哥参加刚成立的国家剧院,认为我年纪还小,应该先到戏曲实验学校进修,它是中国戏曲学校的前身。父母说这样也好,我就报考了插班生。当时戏校在赵登禹路,离我家不远。解放前,我们家从大栅栏搬到了上海,当时那房子就让我哥
1950年,马少波先生、李和曾先生动员葆姐、二哥、大哥参加刚成立的国家剧院,认为我年纪还小,应该先到戏曲实验学校进修,它是中国戏曲学校的前身。父母说这样也好,我就报考了插班生。当时戏校在赵登禹路,离我家不远。解放前,我们家从大栅栏搬到了上海,当时那房子就让我哥哥看着,但是我们不敢出租,因为那时候怕乱,怕出租了以后人家不走怎么办。后来,我们都参加上海京剧院了,家里人少了,爸爸就决定把这么个大房子卖掉了。考戏校的时候,我还住在大栅栏。
声乐、基本功考试之后,又考了两出戏,《问樵闹府》和《定军山》。那天,主考王瑶卿先生,和梅兰芳、茹富兰等好多先生坐在那儿,背后一个黑板,写着"童祥苓考试《问樵闹府》"。后来马少波先生对家里说,考完了,王校长问大家怎么办,大伙儿说听王校长的,就定了六年级。我属于带艺进校,需要重点考,六年级的就我一个人。校长和所有教授还签字盖章,作个凭证上报才算数。
雷喜德先生也是中国戏校的教授。我去上课,他正在教《群英会》,把我轰出来了:"你从小就上我的课,这出戏已经学了,现在又跑我课上来学什么,上外头去!"人家上课,我只能在外面闲逛。正好碰上茹富兰先生,说我学武生是个料,让我每天练。后来学生体检,查出我肺门扩大。虽说史若虚教务长为我保留了学籍,我怕学武生,退了学。其实,能跟茹先生学点东西多好啊。
这样,在家养好病,我与大哥开始私人小组去全国各地演出。这时候,对戏也比以前懂得多了些。空下来的时候,常去逛宣武门城墙根的旧市场。一次忽然听到有人在唱二黄三眼,唱腔很有味,这一段我没有学过。顺着声音,找到一个卖旧唱片的地摊上,等手摇留声机上的唱片唱完一看:余叔岩《沙桥饯别》。我年纪小,没能看到他的演出,这是头一次听余叔岩,确实唱得好,醇厚!虽然嗓音有嘶哑的感觉,现在讲是声带长了小结,这段还是唱得非常流畅。嗓子坏到这个地步,还能唱到那个份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从高音到低音,五音俱全,唱腔柔里藏刚,行腔圆润流畅,吐字连接恰到好处,任何一个老生都唱不到这个份上。
从那时候起我就迷上他了。买下唱片,连留声机都买了回来。余先生一共录了十八张半唱片。唱片是双面的,半张就是只有单面。我上旧货市场淘,把他的唱片弄齐了。买来之后就听,每天至少两三个小时,一张唱片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开始是模仿,他怎么唱,我就怎么唱。唱着唱着,觉得越听越有东西。就研究他为什么这样唱,他的音出来怎么就不一样,就从表面到内质地研究,去学。我发现余先生唱腔所以有味道,不仅具有先天条件,还因为口腔部位的巧妙运用。我唱不出他那个劲头,有时候拿个纸对着喷。噢!他是这样发音的。劲头在哪呢?这个在舌头上,那个在牙齿上,那个在腮帮上。他的行腔就是前后鼻音、胸腔头颅、真声假声的转换运用,嗓子灵活得不得了,真假声力度一样。我特别爱听余先生后期灌制的几张唱片,比如《摘缨会》。后期余先生的嗓子已经很差了,但力度、行腔运用仍然非常好,换了别人决达不到他的水平。余先生是从心里把唱腔的意境和人物的气派都唱出来了。
评价戏曲的唱,要看功力,一个要听吐字发音的灵活度,一个要听力度。声音出来,外面看起来是抹的灰,里面得是钢筋,得有劲头。嗓子很华丽很好听,但是没有力量,这样的唱就没味道。因为只是靠天赋,没下什么功夫。天赋是三成,功力必须达到七成,而且年龄越增长,功力就越明显。年轻人靠气力,有嗓子,可以往高了嚎,两小时后就趴下了。余先生嗓子不行了,他行腔还是很流畅,这就靠他嘴上的功力,中气、丹田气合二为一。小时候雷先生给我练功喊嗓子,"咦……啊……",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喊,每个音节一口气能唱多长。开始每个音节持续时间五十个字,然后五十一个字,五十二个字……唱到两百个字,功力就有了,唱下来用气很匀。京剧要拉长腔,不得一口气唱下去么?就是运气要匀,要一点点地均匀分布,这还是初步的基础。学了余先生,我才懂得唱腔的功力,还得有力度,有韵味。
学习余先生,是我自发的。怎么会自发?感谢雷喜福雷先生,他说唱戏要学听戏,会看戏,谁好在哪里。学戏当中雷先生不断地敲打,我就逐渐懂戏了。所以我知道余先生的唱是好东西,所以就学,十八张半唱片听了三年。相信别人都不会下这个功夫,因为实在太枯燥了。听着听着,还要倒回来再听那一句,就想我怎么唱不出那个味道,怎么某个字发音和我的不一样,为什么我的发音没有力度呢?研究来研究去,找到窍门了。不是说学会余先生的腔就行了,和他一样就好了。这个不对,要学到他骨子里的东西。
第一次检验我是否学得对,是在校场二条姜妙香先生家。姜先生是两位哥哥的师傅,为人真诚和善,他夫人开朗幽默,很热情,我老到他家去,他们夫妇也很喜欢我。正好那天聚集了好几个老生在唱,他公子姜少香拉琴,我唱了《沙桥饯别》。快唱完时,一位老先生从后院走出来,边走边说:"谁在这唱啊?"他长得很特别,个子不高,头却很大,秃顶,留着八字小胡,戴着一副圆眼镜。姜先生指着我:"就是他!"老先生走到我跟前说,小子你将来是个角,一定要好好练。他出去之后,姜先生说,你连徐先生都唱出来了。我才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琴师徐兰沅先生。前辈的肯定,让我感觉到自己这条路对头。
姜先生家唱过之后,我就开始找余派的先生,向张伯驹先生、李堪(号适可)先生学《空城计》、《捉放曹》、《定军山》、《武家坡》、《汾河湾》,跟钱宝森先生学《战太平》,学身段。我发现他们三人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个人的理解。李先生就说唱戏要研究,要推敲,不让我死学,要懂得如何唱戏,要推敲出每个细节,研究余先生为什么那么唱,可以根据自己的条件调整。张伯驹先生是民国四公子之一,余先生亲授的,还为他配过戏,《空城计》张伯驹的诸葛亮,余先生的王平。他唱余派,余先生的腔一点都不改。说良心话,张先生是票友不能演戏,演戏就要出毛病。那时候还有个著名票友夏山楼主,灌了好多唱片,但是绝对不演戏。他说我们不能演戏,到台上要出纰漏。
向钱先生学云手,起初觉得这有什么难的?几个钟头就会了。但天天练,学了一个月,就是学不好。因为他这个云手跟别人不一样,它有口诀:行于肩,跟于臂,控于胸,到于颈。钱先生有理论,说任何舞台上的东西都可以在云手里面去找。我当时想,云手就是云手,找什么?不懂。他说到了台上就得讲究阴阳协调,讲究圆,看着顺。拉云手就要动肩,这样身段出来才是圆的。他还说,唱也要圆,唱念做打都是一样的。三十岁以后逐渐明白了。懂了之后我再看戏,看李少春的《野猪林》就明白了,里面唱到"太尉传唤在后堂,有劳陆兄一同往",手一摆拿刀,就是先行肩,这就帅了。动作到位就阴阳协调。
刘盛通先生开蒙之后,我又去跟鲍吉祥、张伯驹、李堪先生学,跟陈大漫先生学,拜了好几个先生,可能都教同样的一出戏。鲍吉祥先生和余先生配过戏,这也是我找他的原因。鲍先生说戏,"此一番领兵去镇守",就有杨派和余派两种唱法,前者比较灵活,后者比较沉稳,这就是有自己的理解,懂戏了。我学余派不是死学,是学基本功,学韵味,学用腔、用气各方面,把基础学会。学会之后,唱什么都是余派。
【童祥苓(1935年3月-2024年12月2日),江西南昌市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京剧演员,工老生。童祥苓8岁时开始学戏,先后向刘盛通、雷喜福、钱宝森等学艺,后又拜马连良、周信芳为师。1957年童祥苓调到上海。1965年童祥苓奉命调到京剧《智取威虎山》剧组,饰演该剧主角侦察英雄杨子荣,这也成为他艺术生涯最有代表性的角色之一。1966年,童祥苓的姐姐童芷苓遭到抄家和批斗,而童祥苓当时正在北京演出,并受到毛主席的接见。1970年在全国公映的彩色影片《智取威虎山》,是第一部被搬上大银幕的“样板戏”,童祥苓在该片中饰演侦察排长杨子荣。1976年5月11日童祥苓随上海京剧团赴日本演出。1993年童祥苓决定提前退休,回家开店,面馆开了8年后,2001年因为饭馆生意越来越难做,童祥苓把它转了出去。2008年5月29日,参加四川汶川地震全国戏曲界抗震救灾义演。晚年的童祥苓不时参加京剧演出。2024年12月2日,童祥苓在上海去世,享年89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