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西甯《新媳妇》

天堂影视 内地剧 2025-03-30 19:30 3

摘要:也不知道什么使新郎睡醒了。初初醒来,还仿佛很困倦悠忽。火斑鸠永远也不变一个调子,“咕咕咕——咕!”打天边儿飘来似的那样辽远,沉迷迷的。睡在炕上便嗅见田野最新的香气,这已不是昨天。

窗棂上喜红纸的剪花有多新,三月里的南风就有多迷人。剪花醉醉的不停地飘舞,庭院里还有昨天留下来没扫净的爆竹屑。

久阴乍晴的好天气,乡村里春来得早,春天才在今天真的飘落了来。

也不知道什么使新郎睡醒了。初初醒来,还仿佛很困倦悠忽。火斑鸠永远也不变一个调子,“咕咕咕——咕!”打天边儿飘来似的那样辽远,沉迷迷的。睡在炕上便嗅见田野最新的香气,这已不是昨天。

太阳也不是清晨的太阳。已经派给一个生女人做男人,往后几十年的日日和夜夜,才开头呀,才过去一天和一夜!

他听见母亲的一对小脚在外面客堂走动。“这孩子要睡到什么时候?也不怕人家笑话,”母亲窃窃地不知跟谁说着话,“亏得咱们是孤门独户呀。”

母亲做了婆婆。要是娶亲这事必得有人欢天喜地乐一场,也只有守寡半辈子的母亲一个人。

新郎也听见他表姊跟母亲在笑,微弱又微弱,同重一点的喘气没有两个样。他真要怀恨她,怀恨他表姊。

新娘哪里去了?不知道他的新娘什么时候起的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太阳洒进洞房里,喜红的剪花把粉墙上映出飘飘忽忽的红晕。

“叫新娘子进去喊醒他吧!”母亲噗突噗突吹着抽水烟的纸媒子。

表姊又在笑。“叫新娘子去喊吗?”似乎他有多难堪,他表姊就有多快活。新娘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完全不知道。新娘是一只枕头、一条被窝,放在他睡的炕上大半夜,他没有枕,没有打开来盖,现在拿走了,拿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渐渐地听出表姊在擦着什么。“姑妈进去喊吧——自己儿子嘛!”这个表姊做什么,手底下总是那么快,嫁人也嫁得那么快。

“多讨几天的吉利吧,我这个半边人!”

母亲会有许多怪诞的忌讳,深怕她这个克夫星碰伤到儿子。新郎揉揉发黏的眼角,不甘心这就醒来。好似这才明白,为什么新房里什么都由他表姊来安置,母亲手都不伸一下。“半边人!”儿子体恤这一点,没有把亲事闹到底,可就没有发现母亲的苦心用到这一步。

如果新娘就是表姊……如果表姊就是新娘……表姊替他收拾新房,枕头被窝都是她来放,他一旁瞧着,瞧得耳朵发热,心里总是这么想,如果这,如果那,反正人是什么都可以得到的,只有如果永远得不到。迷迷蒙蒙的烟云扬远去,丧失了。表姊一样地泣伤过,表姊哭着上花轿。凤冠上的玻璃穗可没有挡住他们最后那一眼。半年的工夫,表姊改变了另一个人。从前喊他的名字,现在喊他表弟,喊什么都不一定分出亲密还是疏远,为什么嫁过人就改口?改得喊着也别扭,听了也别扭。他这一完婚,这个表姊似乎更是干干净净做她的表姊了。

近几年,动不动总这么说:“表弟大事一办完,姑妈您该睡安稳觉了。”这话是说她自己呀,她自己才不安枕。以前她许他什么?应他什么?母亲也总是打一场胜仗那样地得意:“年轻人哪,不要读老多的书。”呼噜呼噜地抽着水烟:“不要读老多的书。”要儿子读出书来撑门户,儿子学来了本事要退婚。年轻人读了老多的书,末了还是没有拗过老年人,这就值得津津乐道没有个完儿。

新郎好像受了伤,躺在炕上愣听着母亲揭短他。帐檐上挂满了和合仙,春风偷进屋子里,把那上面的流苏荡着像水波,从这一头荡到那一头,一波一波荡过去。

“老说要自己找,我给找的坏吗?你让昨天看新娘子的人说,坏吗?”

“不要太信您的老眼光了,姑妈!”

“哼!老眼光!”

水烟放到茶几上,放重了一些,儿子在里间听得出。总是擦得那样亮亮的白铜水烟袋,总是在擦,总是用香炉里的香灰。擦着就想着,给儿子讨媳妇。

“不要说看新娘子的人,你当这孩子看不中?天到这时候还起不来。”

“姑妈您不太……”表姊又是古怪的笑声,只有她这个人是那样笑法。

“说怎样也不信,不信罢!白白胖胖多富泰,现在就信了。”

又是古怪的笑声,像噎着了,打着气嗝。“您再等得急,总要等到年底才见着孙子呀!”姑娘家一出嫁,什么羞耻心都不顾忌了。人这样地说改变,就改变,真不值什么。

新娘和新郎好像派定就该怎样。不知应该怎么说,他们栽诬他,还是他欺骗她们,他只无心地瞥见过新娘的一只手。并坐着喝交杯酒,那只手木木的,放在大红褶裙上,握着一条大手帕,也是大红绸子的。没有给他一点点什么感觉。

又是那只手,人还没进来,手掀起绣龙又绣凤的红门帘,木木地停在那里,还是握着大红绸子手帕一样。他也是木木的,没有什么感觉。婆婆叫她进来唤新郎起床,又叫住她:“灶房里有人忙了,你屋里歇息一会儿吧!”

婆婆比儿子疼新媳妇,婆婆要内侄女帮着西屋去检蚕,远远地让开小两口子。

蚕刚过了头眠,比蚂蚁大不多少。老妇人用的是老尺,没有去检蚕,跟内侄女量起来老家亲戚送来的喜幛,一件又一件。量小两口子,婆婆也用的是老尺,比着自己才成亲的那段日子,碰头碰脸都是老姑子、小姑子,巴不得避开人,两人偷偷地扫一眼。总要冷着脸呀!谁也不理谁,两人不知有多大冤仇。白天比谁都生,到夜里比谁还贴得紧。也是过门以前没见过一面呀,姻缘前世定,前世早就好过了。

新房里的一对新人,似乎前世不曾好过。大红被窝像一堆火,谁把炕板掀了,炕下火着成这样子旺。新娘不敢走前去,怎么喊他呢?怕燎着手。这个男人是这个样子!清晨她轻轻起床时,屋里还是黑的,长命灯照不到那张脸,现在瞧清楚了,白净子脸,没有一点血色,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又不敢正眼看个仔细,怕那一对眼睛随时要睁开。

眼睛没有张开,一样地看得见,眯觑着。总算他知道新娘大体上是这么一个人,墨绿华丝葛的罩衫,袖口跟下摆都没有罩严里面的大红袄。迎着窗口洒进来的阳光,黄澄澄的绒条,勾出一个上半身,木头做的人,僵立着一动不动。似乎害怕动一下,就把新衣裳折出了褶皱。

两人都没有发觉彼此在对着。新娘为难得不知道怎么喊醒这个睡死的男人,希望他自个能醒过来。新娘故意碰一下脚搭上的裹脚凳,声音实在不够响,惊不醒一个人。新郎不忍心再睡这么熟,顺势装作被惊醒,装作不以为屋里有什么人,惺惺忪忪望着帐顶打哈欠,再装作发现天色不早了,这才猛然一下坐起来,抱歉地笑笑:“怎么天到这时候啦?”

忠厚一点吧,别让人地生疏的新娘太僵了,心里这么叨念着,可是新娘子背朝着他,对他存心不理睬。新郎真有些冒火。太阳被云彩遮去,新房里跟新郎的脸上都一阵子暗。新郎绷紧脸孔,笑容绷平了。赌口气,急忙套上衣服——釉蓝毛葛的夹袄袴。望一眼炕上几上叠作四四方方不是昨夜信手丢上去的丝绵袍,罚誓不动它,也罚誓一辈子不动她。对襟衣扣没有扣完,就打起门帘,到外间才拔鞋。他可听见新娘忙不迭地叠被窝,好像要不趁热叠,就要不堪设想了。

可是母亲得意地栽诬他,硬派他花烛之夜不知道有多称心。乍乍这样好的天气,天空嫩蓝嫩蓝的,要往下滴水,滴下的水也要是嫩蓝的。

不知道有多称心的还是守了半辈子的新婆婆。称心得太过分,就疑心怎么忽然做起了婆婆。盼着一二十年,盼得太久,觉得还要再等一二十年。架子上一层又一层的篾筛,刚眠过头眠的小蚕,灰扑扑一点不讨喜,日子总要慢慢挨呀,一二十年也挨过了,再快也得年底才抱孙子。

上一代的新媳妇要是当年就养儿子,两口子都要给人笑死。时下的年轻人不在乎这个,也比上一代的能干。“瞧这小两口儿,藏着不出来了!”新婆婆笑眯眯闭不拢嘴,托起一张又一张葱花油盐饼一样的蚕页,把蚕沙——不准说蚕屎(死)呀,犯忌讳,其实是江南人的作兴——轻轻抖落,换到另一层篾筛里。儿子正站在背后瞟着表姊挤眼睛。新婆婆总是不住手地忙这又忙那,不住口地念着:“瞧这小两口,麦芽糖也没这么黏!”

不住口地念,念到蚕眠了二眠,蚕身泛白了,五只蚕筛变作十一只。小两口终天板着脸。“装得多像那回事儿!”新婆婆一心想能偷看一眼两人暗地里怎么递眼睛。儿子总是赖在炕上,不赖到太阳偏过院心的老榆树,不起床。

成亲没满月的新郎怎么能叫他不懒?又是这样迷人的时令,杏花刚败落,桃花娇死了人,春风吹软年轻人的身子,吹红年轻人的脸。树要这样绿,草要这样青,年轻人忍不住要做点什么。桑树下面新郎抱着桑树干,仰脸绕着树干打转转。表姊叉着脚,踏在两根枝桠上采桑叶。银花的绣红鞋,胖胖小尖下巴。鞋底有五成白,没有走过多少路。鱼白褂子底下什么都看得见,采一把桑叶,就随着颤巍巍地抖动。表弟仰酸了脖子,费了大劲儿才咽下唾沫。一点点的小桑椹,什么时候才能熟得红?鱼白褂子给桑叶映出一遍一遍的翡翠绿,表姊站的地方太高又太远,表弟的身上烧着火,烧得心里一阵阵地着慌。这棵树已经栽下十几年,树干不是这样细。树干上高腿蚂蚁忙些什么,也不懂得,飞快地爬上去、爬下来……没有用,表弟想借别的分一分心;偶尔地飘下一只桑叶,眼睛跟随着打一个旋转,还是离不开那件翡翠绿的鱼白褂子,鱼白褂子下面遮不严的。

上面的人一低头,发觉有人呆呆的,像是看她,又像没有看她,慌忙坐到一根横桠上,掖了掖衣襟。

“你站在底下做什么?不怕我鞋底上的土迷着眼?”

“我看有没有红桑椹。”谁也没有教他说谎话。他看到表姊一排弧形的白上牙。

“瞧你馋死了!”

“能不能吃?”下面的人揉揉眼,好似眼睛真的被迷住。

“你要吃,现成的呀,什么能不能吃!”

她真的让他吃?她有这个意思吗?两只又小又绿的桑椹落下来,落在他的脚尖跟前。他不去捡,爬上摇摇晃晃靠得不怎么牢的短梯子。“谁吃这生的!我自己上来拣熟的。”

筐子已经采满嫩桑叶,汲水一样地用绳子垂到地面上。

“我刚爬上来,你就忙着下去?”

表姊的衣角被拉住,笑着打他手:“你要人陪着,我替你喊新娘子来。”

手松开了,跟着就像什么都从他的手里失落掉。表姊一点也不比新娘子好看,但是表姊允过他,应过他。表姊跟他从小在一起,什么都玩过,现在装作不记得。“梯子我不管啦!你得扛回来!”他呆呆地留在树上,呆呆地俯视这个从他手里失落的。身子裹在不贴身的鱼白褂子里,滚圆滚圆地扭动着。桑叶还不密,村子上哪一家的院子都看得见,等蚕眠过四眠吧!那时候桑椹也该熟透了,不用爬上树来摘就会自自然然落在地上。

“这孩子爬到树上跟你说什么?”母亲眼睛花了,但从院子可看得见树上是什么人。

“白天太长——他嫌。”

老姑妈憋住笑,又打又骂地推搡着内侄女,好像挨挖苦的不是儿子,是她自己。“馋哪!爬到树上要找桑葚儿吃。”

“这孩子!”

老妇人坐下卷纸媒子,就用包喜果子的衬纸。“不对呀!”想起了什么,喊了两声内侄女,没有应。卷着纸媒子,心里头一动。“这孩子不要是替新娘子去找桑葚儿的吧?哪那么快法儿!”

新娘匆匆走进来,一只手水淋淋的。“娘,您喊表姊?”

婆婆手底下停下来,没有来得及看清新娘哪一只脚先踏进门槛。新娘走路的姿势,婆婆老早就看出来,成家的第二天,就是这样子,不是闺女那样地溜活了。

“你觉得怎么样?”婆婆把媳妇叫到跟前,指指自己胸口,“这儿气闷吗?”

新娘有些迷惑,心事怎么让婆婆看出来?男人看不中她还是怎样,进门来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当真这么薄命,八字排错了不成?

“娘,我不是好生生的吗?”

“守着娘还害臊?有什么跟娘说什么。”

“真没有什么。”新娘硬撑着笑,不能跟婆婆诉这个苦呀!认命吧!“这样好日子,娘把我当作亲生闺女疼,我还不知足?”

新娘湿淋淋的手,招一下额角上的头发,红润的脸色遮不住藏在皮肉下面的那丝寂苦。婆婆有的是老阅历,托进城的邻居带回来二两干梅子,婆婆真是把新媳妇当作亲生的骨肉一样疼,笑眯眯越发阖不拢嘴,真是一代强一代,飞艇天顶上飞,人是能上得了天。小孩子当真飞着来了!儿子往墙上钉钉子挂礼帽,母亲像碰到命根子一样,不准敲敲打打的,怕惊了媳妇胎气,手高过了头顶也不成。采桑该是表姊一个人的事儿了。

“娘,”新郎换上家常的粗衣服,“您让表姊一个人采桑,怎么忙过来?”

“你有工夫你去呀,还能叫你媳妇去?”

今天要采后草园的两棵湖州桑,他抢着扛梯子。绿油油扇子那么大的叶子,用不着什么三眠四眠,已经密得看不见天。后草园四周都围着一人多高的秫秸篱笆帐,表姊今天换上紧绷绷的银红小短衫,不是那件不贴身的鱼白竹布褂儿了。

表姊要跟他比,一人一只筐子。他可坐在梯枨上一动也不动,心里噗通噗通跳。

“就这么帮忙的呀?光在下面看,也不上来动手!”

他倒真的只是仰着脸在看,裤脚真够宽的,他能够一直看到表姊的膝盖和膝盖以上的一大段。“真有这个意思?她要我上去动手?”沿着秫秸篱笆帐,横放着十多根杉木料,母亲留着打喜材用的。杉木梢上拴着只水羊(母羊),两只羔子奶吃足了,跳上跳下走在杉木杠子上,走着独木桥玩儿。

表弟偷偷把园门关上,扣得牢牢的。园角上一堆摊晒着的麦穰,黄亮亮不知道是金屑还是银屑,树上垂下满满一筐桑叶。采桑是桩粗活儿,表姊一样地做得又精巧又灵俐,双手一齐采,眨眨眼,就是满满的一筐子,不许落下一片叶子到地上。

他往梯子上爬,两只脚微微地发抖,好像爬上了千丈高,不由得不那样地胆战心惊。

“你真要我采?”表弟的眼睛从迷人的银红小衫上移到别处。桑叶真够密的,看不到下面的老水羊,两个人好像躲进山洞里。这是棵公桑,不结桑葚儿。

一低头,表姊看到这个傻子脸正朝着自己胸口,愣在那儿出神,侧耳听什么。突然被他抱住,一点也没有防备,险些儿坠下去。树枝桠不够那样壮,一沉一沉的经不住两个人,手里拉住头顶上的树枝不敢松,一张滚热的嘴抵住她的下巴,抵在喉咙上,手往短衫底下伸进来,树身像在风里摇摆着。

到底女的挣脱开,一步两根梯枨儿地急忙爬下梯子。男的比她还要快,抱着树干滑下来,追上她,把她推倒在摊开的那堆麦穰上面。

“你怎么这样!我喊人了!”

女的被压在下面,憋红了脸,髻儿也给扯散了,披着满头的乱发,抢着去开园门。

他不很清楚怎么让她逃脱了,吸吮着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一只筐子踢蹬翻过来,底儿朝天,遍地散着桑叶。他还不能清醒过来,火烧着他,剧烈地喘呼着。“怎么她不要?”完全不是他事先所想的那样。那只老水羊拉紧绳子,歪着头,想能吃得到又嫩又新鲜的大桑叶。遍地的麦穰都着了火。烧他炙他,不甘心,他奔过去,奋不顾身地抓住老水羊的后腿,跪在地上。汗从他额头上滴下来,滴落在羊毛上,被一种似是慌乱又似恐惧的大黑影抓紧了,神志飘摇着,飘落了,急骤的恍惚,仿佛就是那样的。

之后,懊丧和灰心、灰心和厌恶交织着。然而太阳重又明亮了,春风重又暖和了。他伏在梯子上,肩膀一起一缩地喘哮,手臂上的血,涔涔流着,什么欲求都失去了,什么都显示出毫无生趣了。

背后的草园门在响动,他知道是谁。拉拉衣袖,把手臂上的伤痕遮住。

“你这孩子,知不知道好歹!还小吗?”

母亲走过来,手里拎着只花包袱。“你表姊还不够劳累吗?为你办喜事,里里外外替你操多少心!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该学着做大人啦!”

儿子不作声,一动不动地伏在梯子上,强制着自己不再那么喘呼。

“我就说嘛,姊姊也不大,弟弟也不小,打打闹闹的,不也是一起玩笑嘛,你这孩子——不是我说,就是这点不好,不识玩儿!”母亲蹲下去收拾满地上的桑叶,数说着儿子:“你表姊怎么取笑啦?惹你这么大的火儿,衣襟儿都让你扯坏了,唵?”

儿子好像伏在梯子上盹着了,低低地垂着脑袋。“那一个气虎虎的也不说,拎着包袱哭着闹着要回去。去给你表姊赔赔礼。气走你表姊,我看谁采桑?叫你媳妇爬上爬下去,动了胎气,你就好了!”

儿子鼻子里冷笑笑。

“你表姊也是——不是我说,也是一身的孩子气。去吧,去哄哄,好歹得等蚕上了苫,再让她回去。”

他倒巴不得表姊走了的好,待会儿总得碰到面,表姊到底不是那只水羊,他望着它,都用不着脸红。

表姊没有走成,反正男人出远门做买卖去,端午节前赶不回来。可是表姊处处躲着他,好像他长着一双奇长的手臂,隔着两丈远,一伸手就能把她捞去。他也一样躲着她,躲的不是她那一双手臂,是那对带针带刺儿的吊梢眼。

躲尽管躲,只要不碰上那对带针带刺儿的吊梢眼,依样贪馋地死盯着不放。不知是得不到手,才一心想要;还是想要的,总是捞不着。另外这一个,不要不要,还是硬躺到他炕上,他还是不要。

春是一点一点地老去,院心的老榆树绿得不能再绿,黑蓊蓊把养蚕的三间西屋全罩在里面。蚕刚过四眠,篾筛盛不下,地上铺着芦席,梁上架铺板。千只万只白里透着亮的肥蚕,正忙食的时候,沙沙沙沙落雨一样蚕食声,给人一种清爽透凉,好像干旱够久的春天,真的落雨了。

总是新娘跟表姊合拎着一只柳条筐子撒桑叶。两人肩并肩,两人的后影一个样的肥瘦,一个样的高矮。西屋里暗得从早到午都是傍晚,别人乍乍看去分不清楚谁是新娘、谁是表姊。只有他,分得哪个是他要的,哪个是他有的。过不几天蚕可要上苫结茧了,他要的那个就要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他,他死不了心。

死了心的是这位表姊;她可要和新娘肩并肩从早到晚地忙着喂蚕。她气这个无能的表弟媳妇拴不住男人。别瞧她整天价不言也不语,闷着头不知有多浪!门上的喜联还没褪色,就忙着怀上了,真能干呀!吊馋了男人放在外边找野食。两口子的喜事,自己操上多少心,落得什么哟!饶是陪嫁的丫鬟,也要正式正式道儿扯过脸,圆过房。到头来,自己算什么?搂也搂过,亲也亲过,还待在这儿拼死拼活的,从一睁开眼,忙到二更天。硬挨着有苦说不出,不是碍着姑妈脸上的那份情,说怎么样,一时一刻也挨不得。

好在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往后再也不踏进这扇门!

没有多少日子了,表弟更不忘记给自个提醒着。这位表弟打算一等表姊回婆家,他也走,到县城去谋一份小差事,让新娘守她一辈子活寡去。

上次事情弄得很糊涂,可是给他开了例子,壮了胆;反正成与不成,表姊也不肯把事情张扬出去,她怕自己脸上先就抹了黑灰。

没有多少日子了,他不忘记给自己提醒着,不能老躲在屋子里看闲书。外面一有人走动,他就要从枕头上翘起头听听,是不是那个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是不是单独一个走进外间客堂里,或者走进东厢房里去。前两次都被他稍一犹豫给错过去。表姊放刁了,走进来拿样东西就跑开,东厢房里似乎有鬼等着要捏她。等着要捏她的鬼,其实老是躺在西厢房里看闲书。这一次不能再放过,把小说放下,轻手轻脚地跳下炕。东厢房的门帘挂在门框上,门槛顶的玻璃镜框照出他的一双脚,两只鞋子穿错了,左脚穿了右脚的鞋子,右脚穿了左脚的。东厢房里发出搬弄坛坛罐罐的声音,表姊弯下腰不知找什么,又是穿的那件不合身的鱼白竹布衫,他只看到一个角,滚圆的大腿微微弯曲着,他最熟悉的那种心跳又立刻开始了。

不要再错过去呀!又轻又快地飞过去,顺手把门帘放下,他抱住了,绵绵软软地抱满了一怀,心要从嘴里跳出来。就跳进她嘴里去吧!勾着脑袋找她躲躲藏藏的嘴唇。生发油的气味,鹅蛋粉的气味,从衣领里挤出的气味,唾沫的气味,仓猝地他得到了。表姊稍稍地抗拒着,完全让了他,手里的剪刀掉落到地上,他抽出一只手去关门。不要吧,抱她到自个新房去!不知谁把谁带动了要倒下去,两个紧贴的身子扭了一个旋转。太阳已经落西了,粉白粉白的一张杏仁脸,迎着不大怎么亮的窗子,这是谁?他不认识了。慢慢地把手松开了,手从新娘的身子滑下去,但又扬起来,掌了她很响的一耳掴。一张手抓按在自个脸上,像要往后倒下似的,倒退了出来。

睡到半夜里,一家人都从梦里被雷声震醒。狂风好像一股一股大洪水,院里的老榆树疯了一样翻滚着。

东厢的姑侄俩似乎起来了,听不清说什么。

院里不知是水缸盖还是什么,被吹落在地上,发出惊人的响声。

“临睡时,不还是满天星吗?”

表姊已经到了外间,拉动那只又涩又重的门栓。

“也要雨了,再不雨也不行了。”

客堂门一打开,满屋子都灌进了风,门帘劈劈拍拍地飘打起来。

睡在里面的新娘从他的脚头爬出炕去。电光把人的眼睛也刺花了。

“进去!不要你!”婆婆喝叱着。

院子里放着准备给蚕上苫的桦树枝,婆婆一头逼着新媳妇回房去,一头喊叫着把那些整捆的桦树枝往屋里抢。

炕上的男人准备天明扯个谎,自己根本没醒来。

狂风远扬了,大雨就会接着来。疏疏落落的雨点试一试似的打下来,又停住。

“你给我进去,淋雨啦!”婆婆急着跺着脚。暴雨浩浩荡荡不分点儿地倾巢而来,婆婆嚷着,好像房子要倒了,逼着身怀六甲的新娘赶紧回房把湿衣裳换掉。

大雨直往下倾泻,屋檐挂悬起又粗又密的雨帘,一道电光闪了闪,屋里亮得像白昼一样。

新娘正脱掉淋湿的衣裳,全身照在煞白的电光里,棉花一样光赤的臂膀,映着青蓝的又夹着绯红的急切的颜色,可不知道怎样躲藏。新郎滚身跳下炕来。

巨雷把地面大大地撼动了,把这两人打倒在炕上。

春天总是长久的干旱,头一次的春雷,头一次的春雨,好雨呀!头一次的春雨总没有过这样地暴烈、急骤。天上和地下,青釉色的闪电来去窜扰着,把黑夜撕出一条又一条失色发抖的裂缝,恐怕是天河的堤岸决口了。

他听见东厢房的表姊还在说话,抱紧怀里的女人,心里发狂地喊着:“小翠!”声声地喊着:“小翠!好小翠!……”愿意更黑一些。

“大黑牛啊!……”新娘也是一样。

小翠是那位表姊的小名儿,新郎可并不叫作大黑牛。

暴雨很快就过去了,剩下淅淅沥沥疲乏的檐水。迷惘的烟云,遥远了,迷蒙了,泣伤的泪和叹息,泪和呜咽,泪和眷恋……什么才是欢乐哟!什么才是?

一九六〇·八·大溪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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