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然而,他们却并不完全属于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人从出差的五星级总统套房离开后,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吃泡面;有人被导演无下限地贬低辱骂,深感自己不过是“食物链”的最末端;有人拥有高学历,却比不上亲戚的引荐,只能在剧组做着外包的跟组演员;还有人被凝视、骚扰,在饭局中沦
娱乐产业的打工人,一直承载着无尽的想象。
他们是离“星光”最近的人,每天与万众瞩目的明星一起工作,同吃同住同行,出席光鲜亮丽的场合,经手的巨额资金如流水,周旋在名利场之间。
然而,他们却并不完全属于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人从出差的五星级总统套房离开后,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吃泡面;有人被导演无下限地贬低辱骂,深感自己不过是“食物链”的最末端;有人拥有高学历,却比不上亲戚的引荐,只能在剧组做着外包的跟组演员;还有人被凝视、骚扰,在饭局中沦为调剂氛围的“工具人”。
作为这个圈子的“牛马”,他们一边仰望“星光”,一边真实地承受着周围的“泥泞”。
林朗和齐音都是娱乐圈的打工人,在经历过向往、挣扎、幻灭之后,有人选择继续坚持,有人选择暂时与娱乐圈保持距离。
“24小时在线”
游轮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地中海上,海水湛蓝,在阳光下闪着碎钻般的光泽。
这本来是林朗的梦想旅行,但他此刻无心欣赏。作为艺人的执行经纪,他刚刚在游轮上收到了演出主办方发来的紧急消息,要求核对艺人行程并确认报批细节。
执行经纪主要负责艺人的演出和日常商务的对接,和艺人助理有点像,都需要陪在艺人身边,不过助理更多负责生活琐事。
地中海与国内有着5小时的时差,当时国内已是深夜,林朗迅速投入到工作中,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敲击。海上的网费高昂得令人咋舌——每小时20美金,他不得不自掏腰包。
“24小时在线”,是娱乐圈打工人的基本职业铁律。在这个行业,休息时间几乎是一种奢侈,任何延迟回复的消息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甚至造成经济损失。因此,林朗的手机从不静音,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林朗认为,这一行最重要的能力是快速解决突发危机。娱乐圈打工人身上都有相似的性格品质:快速高效、点对点地处理问题,能够在突发情况中迅速反应,并始终将维护艺人名誉放在首位。
在剧组制片部门工作的齐音,对于“随时待命”这一点也深有体会。她坦言,在一个影视项目的周期内,剧组几乎不会安排任何休息时间,“如果一个项目需要拍摄4个月,那么这4个月里的每一天,都必须全力以赴”,也就是说,所有人的工作节奏必须严格跟随拍摄进度。
在这样的行业氛围下,极限工作早已成为一种常态。林朗的日常往往被压缩成三点一线:机场、酒店、演出现场。
在机场,他需要提前踩点,确保接机流程万无一失,排除粉丝接机的隐患,同时与贴身保镖沟通,保证艺人的安全。在酒店,他要与主办方对接,安排艺人入住楼层,严格控制电梯使用,避免住户与艺人接触,甚至还要防备狂热粉丝的骚扰——同行曾遇到过粉丝深夜敲响艺人房门的惊险场面。而在演出现场,他更是全程紧绷,确保每一个环节都无缝衔接。
林朗出差途中
最长的一次,林朗连续工作了22小时,高强度运转让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那天,他从凌晨6点起床,陪同艺人辗转两个地区演出,途经三个机场,直到次日凌晨4点才结束工作。然而,仅仅4小时后,他又不得不在早上8点准时出现在艺人身边。对林朗来说,每天都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齐音的工作节奏则完全取决于剧组的安排。有时,她负责梳理拍摄大纲,早上九点开工,晚上九点便能结束一天的工作。然而,如果是需要跟现场,她的作息便会被拉入“魔鬼模式”——凌晨4点起床,跟随剧组的大巴前往拍摄地,直到晚上10点才能返回酒店,睡眠时间被压缩至不足6小时。而这样的日子,往往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一场安稳的睡眠,对于娱乐圈的打工人而言,成了最奢侈的幻想。良好的睡眠在客观条件上几乎难以实现,熬夜成了他们生活的常态。
齐音几乎每天都要熬到凌晨2点之后才能休息,而最极限的一次,她因拍摄夜戏整整熬到了凌晨4点,一天一夜未曾合眼。
林朗也经历过无数次凌晨4、5点的突发状况——手机震动、电子手表的提醒声将他从短暂的睡眠中拉回现实,导演组对演出内容的临时改动、艺人私人行程的紧急调整,都需要他立刻处理。碎片化的睡眠和随时待命的状态,早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工作在片场,加戏在酒局
在体力透支和睡眠不足的压榨之外,社交与应酬同样是娱乐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与其他职业生态相比,娱乐产业可能早已经把“人情世故”写入了基本法。在这一行,朋友内推是最常见的入行方式,林朗和齐音都是通过熟人介绍进入这个圈子的。对他们而言,烟酒应酬都已经是家常便饭。
作为贴身工作人员,运筹酒局成了林朗必须掌握的职业素养。为了不让自己因饮酒过量而影响工作,他有时候会托服务员拿不透明的器具,巧妙地控制饮酒量。但这种“小把戏”遇上豪饮的对象,根本不管用。
齐音能够进入电影剧组,同样源于一场饭局。那时,她在西安的一家影视公司实习,某天跟随领导前往电影拍摄地——一个偏远的山区,对接跟组演员的工作。任务结束时已经是深夜11点,但领导执意要请电影执行制片吃饭。
起初,齐音并未将这场饭局视为正式的应酬,氛围轻松,大家聊着剧组的工作与各自的日常生活。齐音也顺势介绍了自己的学校背景和实习经历。饭局结束时,已是凌晨1、2点。一段时间后,她收到了执行制片的邀请,成功进入大制作的剧组工作。
上手制片人工作后,齐音才意识到那顿饭局里自己的角色。剧组的男性在聚餐时常常喜欢邀请女性陪同,通常是几位男性搭配一位女性。
饭局上,聚众讲黄段子成了常态,男人们并不认为这是对女性的不尊重,而是一种调节氛围的技巧。每当这种时候,齐音都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甚至想要逃离。她曾尝试过明确拒绝,但男领导们总会以工作为由,不断打电话催促她到场。
齐音觉得可能是自己在饭桌上的拘谨太显而易见,她不止一次听到过这种解释:“让你来吃饭,并不是因为你是女生就对你有什么企图。我们只是觉得酒桌上有女性在场,男人可以更放得开吹牛。”这番话让她感到自己不被尊重,仿佛她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调节氛围,成为他人谈笑的背景。
当拒绝饭局被认为是“懈怠工作”,齐音根本无法推脱,尽管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些饭局上根本不会有人与她讨论任何工作相关的事情。
在娱乐圈周旋久,齐音和林朗都发现,应酬场合的公与私往往难以区分,而作为话语权较弱的一方,他们不得不全盘接受这些模糊的界限。
一次在南京的演出结束后,林朗需要陪同艺人赴约一个私人行程。那一晚,他陪着艺人和他的朋友们聊到天亮,全程点头陪笑,尽管他已经连续工作了20小时,疲惫到几乎神志不清。
还有一次,凌晨一点多,林朗的艺人老板突然打电话说要喝白酒。由于当地主办方没有准备,而酒店的酒水价格昂贵,考虑到预算,林朗不得不动用私人关系,几经周折才终于拿到了白酒。因为当地十分偏僻,寻找白酒的过程既急切又惊险。事后,他苦笑着将这次经历称为“白酒危机”。
随时失控的艺人,
等级分明的圈子
对于娱乐产业的普通牛马而言,“失控”无疑是最令人担忧的情况,其后果往往意味着巨额的经济损失。
然而,娱乐圈的特殊性质却让他们的工作环境充满了不可控的变量。他们不仅要应对常规职场中的公司架构和同事关系,还要面对艺人这一复杂而多变的“服务对象”。此外,更为广阔且难以捉摸的舆论环境,更是让他们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在网络舆情管理方面,宣传团队承担了主要责任,包括监测艺人相关词条、进行公关化处理、撤销负面词条,以及通过营销号预热话题,提前准备“预制菜”式的宣传内容。
然而,艺人无论身处何地都会成为焦点,这意味着其他工作人员不仅要应对日常事务,还需要随时处理各种突发情况。
林朗此前担任过国内一位流量女艺人的执行经纪人。在酒店里,团队发现一位40多岁的男粉丝曾多次试图跟随艺人进入酒店楼层。凌晨4点庆功宴结束后,艺人准备回房休息,先行的贴身保镖发现这位粉丝仍在蹲守。由于艺人是素颜状态,隐私和形象都需要保护,团队临时决定使用公共电梯。
林朗此前的工作场地
突发情况下无法对电梯做到清场。最终,林朗只能紧急调动四名贴身保镖,加上他自己,将艺人围在电梯最内侧,确保电梯在每一层停留时,不会有外人拍照或干扰。那一刻,紧张的气氛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弥漫,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
演唱会结束后,林朗还需要承接导演组的各种调整需求——从舞美设计到视觉呈现,再到动画的修改,每一项都需要细致入微的沟通与执行。同时还要回复歌迷的建议,“不能让粉丝觉得被忽视”,尽管最终的妆造和舞美决策权往往掌握在导演和艺人手中。
工作人员必须时刻保持低调,不能在网络上暴露身份,也不能与他人发生冲突。因为一旦出现问题,“他们会说艺人的不好,而不是工作人员的不好”。尽管承担着大量工作,又身处光鲜亮丽的名利场,他们仍然像“隐形人”——聚光灯照不到娱乐圈牛马。
经纪人工作中,“艺人”本身也是极大的变量。林朗深知自己的核心任务就是时刻关注艺人的情绪波动,尽可能满足艺人的所有需求,以确保他们在镜头前展现出最佳的情绪状态。如果某个工作人员不慎惹恼了艺人,导致艺人发脾气,这在团队看来是一次严重的失职,这意味着打工人对艺人情绪管理的失败。
林朗一次工作后的记录
有一次庆功宴结束时,已经是凌晨2、3点。林朗负责的一位女艺人突发奇想,提议在酒店楼下进行一场跑步比赛。尽管早已疲惫不堪,林朗依然迅速行动,通知贴身保镖和酒店工作人员加强巡逻,确保没有狂热粉丝干扰。在艺人的要求下,林朗也加入了比赛,与艺人及几位工作人员一同赛跑。最后,他还获得了第一名。
林朗努力满足着艺人的要求,不让他们失控。然而,当艺人真正失控时,工作人员往往束手无策。林朗曾听说过艺人罢演的情况,面对这样的局面,团队只能尽力安抚歌迷,配合主办方善后,而对艺人本身却毫无办法。
对齐音来说,剧组是一个“阶级分明”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权力结构清晰可见:制片人因与投资人对接,通常地位最高;导演如果名气大,话语权也会随之提升;而主演如果与投资方挂钩,地位也能上升。
具体到工种内部,等级差异同样明显。齐音观察到,知名导演往往能准时上下班,无需参与夜戏拍摄,这些任务通常交给其他导演完成。名导演和主演还享有独立的休息室。然而,“等级较低”的跟组演员的处境则天差地别。他们常常无觉可睡,凌晨4点出工,深夜12点才能返回,白天在没有戏份时,只能在野外找个角落补觉。
薪资方面,大组的跟组演员一般通过层层外包获得工作,剧组支付8千,到他们手中却只有3、4千。齐音的朋友在象山的一个S级项目当跟组演员,每天仅能拿到80元的外包费用。
在电影剧组里,齐音认识了一位从英国学电影回来的研究生,他在组里当跟组演员。休息时,他热情地向齐音分享了自己对正在拍摄的电影的看法。他不仅讲述了这部电影的背景,还表达了对导演的敬仰,眼中闪烁着对电影的热爱让齐音印象深刻。
齐音觉得他的才华和他的岗位极度不匹配。有时,透过他聊天的语气,齐音感受到了迷茫。对方不断提到自己本来面试的是导演助理,但原来的岗位却被有亲戚举荐的人占据。齐音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他只是含糊地笑了笑,说:“等下一个机会吧。”
迷茫的不仅是那位研究生,齐音自己也深陷其中。这种阶级分明,不仅体现在薪资待遇上,更是一种全方位的“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权力压迫。
齐音的一位朋友在剧组里担任摄影助理,比他高一级的摄影老师常常对他破口大骂,言语极尽侮辱,纯粹是情绪的发泄,毫无解决问题的诚意。
她自己在一家影视公司工作时,也曾遭遇领导的明确性骚扰。齐音被叫去办公室谈话,对方打听她父母的职业,问她还有多少钱,甚至暗示她花钱买酒和烟来贿赂公私的合作伙伴。那位领导试图让齐音接受潜规则,她坚决拒绝,说这是做人的底线。
“在娱乐圈,无论是演员还是幕后,潜规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现在跟我谈底线和法律,如果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烟灰缸把你砸死了,又有谁知道?”
齐音气得浑身发抖,拳头紧握,更让齐音感到割裂的是,在此之前,这个领导表现得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谈合同或者在外面时,他完全没问题,像是另外一个人”。
尽管如此,齐音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太重的话。
对娱乐圈祛魅容易,
对理想祛魅太难
对明星祛魅,是娱乐圈打工人的常态。
大四实习时,林朗曾在演出主办方担任执行工作,参与了不下50场大大小小的演出项目,接触了众多娱乐圈的艺人和前辈。那时的他对工作充满热情,仿佛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牛劲,满怀憧憬地投入到每一个项目中。真正工作后,他才意识到光鲜背后的巨大压力。林朗需要时刻考虑艺人和多方的感受,工作氛围很压抑。艺人们各有禁忌,稍有不慎就会触碰到雷区。
林朗的一位朋友,大学期间曾是狂热的韩娱粉丝,频繁往返韩国追星。然而,入行后,她说自己“苍老了许多”,对追星更是早已无欲无求。
林朗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一次工作中,他接触到一个小时候非常喜欢的艺人,发现对方在现实中比较吹毛求疵。或许正是这种特质,才让艺人在舞台上呈现出极致的效果。曾经作为观众,他看到的是美好的一面;而作为打工人,林朗承受的却是背后的琐碎与压力。
林朗出差的机票
此外,这个行业的薪资差距巨大。林朗提到,大经纪人月薪可达到2万,而普通执行经纪则在5千徘徊,很难超过1万。据齐音透露,大制作剧组中的外包制片人,一个项目下来分到的钱比普通牛马的年薪还要多几倍。
林朗出差时,通常与艺人同吃同住,入住当地国际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其余消费大多可以报销。而齐音呆过的大制作剧组,尽管跟组演员薪资很低,但也能够入住当地的五星级酒店。或许正是这种高天花板的诱惑,让许多底层“牛马”还在咬牙坚持。
齐音曾因对电影的热爱选择了编导专业,但如今她表示,暂时不会想回到剧组工作。
这个决定的背后,是无数个让她心累的瞬间:过度疲惫和消耗的工作日程,极度不平等的人际关系,剧组中8:2的男女比例,以及那些无处不在的、男性盯着她和身边女同事的“恶心的眼神”。
“你可以选择自己创作,不必投奔一个更大的体系,除非你有一个后台强硬的亲戚。”她深知,对娱乐圈打工人来说,想要获得尊重,必须有特权的护身符。
如今,齐音入职了一家新公司,这里的人际关系平等,大家共同协作只是为了解决工作问题,约饭也只是单纯为了吃饭。
齐音依然坚持创作,写各种各样的剧本,并投稿到电影节。采访的那天上午,齐音刚刚看了一篇《好东西》的导演邵艺辉的专访,其中提到她的剧组环境平等、包容、大家都能按时上下班。齐音兴奋地跟我们分享,言语中透露出深深的羡慕。
她决定一边创作,一边等待,等待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来源:破局者Brea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