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影《小小的我》中,脑瘫青年刘春和被咖啡馆录用,被心仪的师范大学录取,身边的外婆陈素群禁不住拍打外孙,抹抹泪又看看天,颤颤巍巍的惊叹声里透着股骄傲和甘甜,让银幕前的观众也跟着她掬泪。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刘春和,你要当大款啰!”
“刘老师——”
电影《小小的我》中,脑瘫青年刘春和被咖啡馆录用,被心仪的师范大学录取,身边的外婆陈素群禁不住拍打外孙,抹抹泪又看看天,颤颤巍巍的惊叹声里透着股骄傲和甘甜,让银幕前的观众也跟着她掬泪。
就是这个脸上布着老年斑、口红划得歪扭,枯黄头发随意扎着、满世界闹腾、落在人群里也不会让人多瞧几眼的女人,却成了孙子萧瑟生命里最强的光。
62岁的林晓杰,继塑造了《漫长的季节》(2023)中的妈妈罗美素一角之后,又在大银幕上散发着表演和人格的魅力。
“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演员?太厉害。”两年前,想“考古”罗美素扮演者的网友,翻来找去,不得其法。而这回,我在采访林晓杰前扒遍了豆瓣微博和外网信息,也只看到只字片语。
40年前曾在上海戏剧学院教过她的老师魏淑娴讲过,林晓杰所在的1980级表演班学生极其用功,“她很有感受力,塑造多样角色的能力强。”魏老还讲了一个故事:
《狡猾的寡妇》这部话剧公演前一天,深受爱戴的系主任田稼突然患病去世,全班学生彩排时一边在化妆间扎花圈,一边默默流泪。“怎么办?党支部仍旧希望我们演,因为戏票已经卖了,不能影响观众。”
老师们心里捏把汗。正式演出时,听到观众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他们才放下心来。演出完毕,所有学生把花圈摆在椅子上,跟老师合影,放声大哭。
“他们知道演员应该干什么,用意志力很好地完成了这部喜剧。这群学生是真正的演员。”
听到老师的夸赞,林晓杰吐吐舌头。与恩师的肯定相比,国内观众一波波的喜爱、示好也令她有些不知所措:“我真的有那么好吗?”她觉得《小小的我》里她的表演没有什么高光点,《漫长的季节》有些段落她也可以演得再给劲儿一点。
“润物无声”,观众喜欢的就是这个感觉?
她歪歪头,并没有顺茬儿接住这句我转述的评价。“我还在琢磨,再琢磨。”
关于她对角色的演绎,天赋和那代人共有的职业素养或许只是一部分答案。在探询林晓杰大半生的经历后,不难发现,这是一个把自己作为方法、投入生命风浪,再将所有体验和感受外化的样本。
《漫长的季节》
镜头外的泪
《小小的我》开拍前,一见到大她两轮多的林晓杰,编剧游晓颖便觉得“太好玩儿了”。
“她可直爽,可天真了,超级感性,眼窝子特别浅。跟她聊天,一点不觉得是个长辈。”一进组林晓杰便腰疼复发,疼到不拍戏时只能趴着。“每天见面,她就忙不迭地说今天用了什么法子,今天又是哪哪推荐的推拿师,你听她一描述,觉得好像她都不疼了似的。她身上没有苦的味道。”
身为成都人,游晓颖领着林晓杰去街边茶馆听嬢嬢们聊天。“重要的不是听她们聊什么,而是她很快就捕捉到了成都嬢嬢们身上的那股劲儿。你看她典型的东北女人的骨架,可是演的这个外婆,又细腻,又大气,还有些娇嗲,很活脱。”
爱唱爱跳,泼辣爽利,这些气质对成熟演员而言不算难找;在破解成都方言和造型关之外,更重要的是抓住外婆对春和的爱与疼,以及跟女儿的情感纠扯。
影片中,刘春和的身残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外婆动用自己所有的筋骨肉身去给他支撑,让他跌跌撞撞的脚步不至于那般沉重。在导演杨荔钠看来,外婆代表了人际关系最良善朴素的部分。“我一无所有,但我什么都会给出去。”
“她作为一个wise(智慧)的女人,就让春和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看刚一开场,她看到猫粮盒子空了,就意识到,唯一陪伴孩子的雷震子可能出问题了。”采访时,林晓杰向我点出这处细节。“外婆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抚慰春和,但又不刻意。母亲就没那么敏感。”
春和去少儿培训机构试讲,外婆在教室后头录视频,“你讲得太好啰!”春和去咖啡馆应聘,她心知孩子要证明自己可以独自前行,仍然小心地跟在身后,殷切地隔着玻璃看着;春和想考心仪的师范大学被妈妈阻拦,她不光提供物质后盾还给他打掩护;春和有了20岁男生的秘密,她察觉而不点破,默默地做一个最靠谱的“吃瓜”老太和交心对象。
“你不觉得,孩子只有感受到了爱,才会去爱别人吗?”林晓杰问我。“外婆和春和都很敏感,有爱心,生命力很强。他们很相似。”
只是,在这个看似简单的四口之家里,人人都带着各自的伤痕:母亲陈露背负着“她让”儿子终生无法正常生活的原罪枷锁;春和感受不到来自父母的天伦之情和对自己的尊重;外婆在女儿出生之后没多久就外出打拼挣钱,十余年亏欠,像她脖子上的伤口一般,平时不显山露水,实则痛至心底,无法弥合。
在春和面前可以肆意大笑的外婆,面对紧绷的女儿,只有局促和掩饰,“你真的了解我吗?”便是她最掏心的一句表达了。
也因此,夜晚天台上外婆与春和的谈话戏份便显出承前启后的可贵。她用不疾不徐的口吻,回忆当年穷山恶水的往事:歹徒抢劫,刀架在脖子上,她宁可被砍也不肯拿出给女儿攒的奶粉钱。说出这段,是她打算放下自己数年的心结,也是对女儿的忏悔,也是希望外孙体谅妈妈的不易。这段戏林晓杰拍了两遍,最后采用的这条用了几个“嗖嗖”模仿被劫和飙血的动作,风格依然是平实的。
有观众评价:林晓杰在这部电影中的演技达到了无痕的境界。没有浮夸的情绪宣泄和刻意的台词表现,但每一个眼神和微笑,甚至连一声叹息,都让人觉得真实、有力量。
“无痕”的背后,其实有浓烈的情绪做底。
影片结尾,春和对外婆说:以后的路,就让我自己去走吧。看得到的镜头里,外婆欣慰地笑着,哽咽着。
现场拍摄时,林晓杰一听到春和这句,泪便一发不可收拾,“一想到这样的一个孩子,要把他放走,尽管心里早就期待这一天,又那么舍不得。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在哭,我都是避着春和的,一直看着江边。有些人说在银幕上看到我有一滴泪,我不知道,都忘了。”
蓝天下,背着沉甸甸的爱的外婆解下纱巾,一颠一颠地手舞足蹈。“那是一种释放,春和能迈出这一步,想到他整个的成长,这一切都达到了想要的结果。”
这之后呢,会发生什么?杨荔钠笃信,看似“放飞”的外婆一定还是放不下,会去帮陈露带刚出生的小孩。至于会不会与陈露之间再开启一次深入内心的对话?
林晓杰的想法是:“外婆是一个那么敏感的女人。如果陈露不主动提,我觉得她不会去触动女儿的软肋,她只会去帮女儿,希望她过得更好,一定是这样的。”
《小小的我》
难与易
采访完杨荔钠两天后,“林晓杰老师身上能看到质朴的母性之光。我相信现实中她也是好母亲好女儿,虽然电影中她不是陈露眼中的好妈妈。当投射到外婆角色中,她那种全然给予的对春和的爱一定有一部分属于她自己的特质。”
具有这样眼光的不止杨荔钠一个。
2021年,回家给母亲治丧的林晓杰,因为新冠疫情被隔离在酒店,收到了《漫长的季节》剧本,很快就跟导演辛爽见了面。
剧中的罗美素生命定格时不到40岁,林晓杰本人与角色有二十多岁的年龄差——无妨,化妆可解决;可她此前有三十余年没在国内拍戏,剧组未曾试戏便定了她。她不知辛爽为何这么笃定?
很多天以后的一次聊天里,辛爽告诉她,“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但她没好意思问那究竟是什么。
她能确定的是,第一次见面,她就想和辛爽谈剧中儿子王阳的丧事那场戏。要处理成“悲痛、瘫倒,怨天怼地(特别是对造成孩子死亡的丈夫王响)”都没有问题,但她有自己的想法。
“人在面对特别大的变故时,反应并不见得很激烈。”林晓杰想到比自己小10岁的弟弟,是三姊弟里最帅气、最有才华的一个,父母心尖尖上的人儿。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却因为车祸猝然离开。
得知消息时她人在法国,住在老同学家,聊起弟弟却没掉泪。“我说为什么我不觉得难受?他说你可能还没接受这个事实。”
等回到哈尔滨,家里亲戚一拔拔地过来。妈妈叫着弟弟的小名,打开相簿跟人介绍。“看着啥事都没有,她还老逗人家,开玩笑。”一直到弟弟火葬之后,曲终人散,林晓杰身子忽然软了,扶着门,瘫坐在地。
辛爽也有相似的经历,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所以那场戏里罗美素的反应,她觉得就是本能。实拍那天,她在棚里转来转去,心里堵得慌。“我知道范伟老师他在河边发现王阳走了,有那样的台词,‘这么冷,你趴在这儿干嘛’……那是撕心裂肺的。可我不能演出这么痛苦,不能去看照片,不能哭出来。真感觉像一个大山压在心脏,第一次有那种感觉。”
罗美素与王阳在世间最后的“碰触”不过短短数秒:从墙上端详了一下儿子的遗像,取下来,她忽地放到嘴边,亲了亲。这也是即时处理:“我就是觉得那么年轻那么帅的人,再也没了,下意识地就把它贴到了我的嘴上。”
接下来,罗美素把儿子的遗像放到柜子里,已做好了自绝于人世的打算。后面有个镜头显示她离世时,柜门是打开的。
“许多观众猜测,是不是罗美素在自缢前,又看了一下王阳的照片?”
“柜门开,因为她自杀时用的毛线是从那拽出来的吧。”林晓杰一副“欣然又不敢造次”的表情:“所以演戏真的不要演得太清楚,要给观众点想象力,让观众去填满。”
有影评人评论,与这样的重场戏相比,《漫长的季节》其他看似平常的生活戏,更显演员功力。林晓杰觉得,如今她的认知里不存在“难”与“容易”的分别。“年轻的时候觉得情感戏、重场戏很难,要去准备。到现在这个年纪,只要感受到这个人物,根本不用担心你的情感到不了。”
扮演王阳的演员刘奕铁,最动容的是妈妈绕毛线和他聊天那场戏:“她摸着我的脸,说话的语气,真的觉得这就是我妈妈。遇到这样的对手演员,很幸福。”
林晓杰原本想演得再充沛一点。“罗美素都不知道她这病能活到儿子多大,结果王阳跟妈妈说,‘我挣了钱给你养病。’心想儿子真的长大了,她是很激动的。但导演觉得,你要是搂不住,眼泪逬出来,观众会以为后头有什么事儿。这到底是个悬疑片。就又拍了一条。大家觉得这场罗美素的眼睛里有光,大概是因为我从一种更强烈的情绪里又往回收了,才出来的另外一种感觉。”
“演戏就是研究人呗,你把人想明白,这个角色也就(整)明白了。”
被爱浇灌
饱满的长圆脸,颧骨和高鼻梁轮廓分明,眼睑下浅浅的卧蚕,不事雕琢的大波浪和深眼影特别能衬出这张脸的明丽。扬起的下巴或侧着脸的眼神里,透出一分深不见底的幽然和矜傲。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二十多岁的林晓杰拥有一张当之无愧的“明星脸”——那是今天多少人花钱动刀也买不来的天然资本,她却一心要与之切割。
美貌和爱情,那时在林晓杰的世界里从来都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可承受之物。“实力才是底气。”
刚会认字没多久,妈妈问姐妹俩,想当医生,还是从艺?自己选。
当然是后者。虽然妈妈从医,但更吸引她俩的不是白大褂和亮晶晶的手术器械,而是周末舞会上,妈妈的歌喉和翩然的身影。
于是,乐感好的姐姐晓梅六岁开始练小提琴,中学毕业便独自坐绿皮火车去了广东话剧院。“那时没有电话,每个星期我妈站在大路口想她,揪心的痛,但是居然就这么把她放走。姐姐坐了三天三夜火车才到广州,换作我,做不到。”林晓杰叹服。
而她自己的一副好嗓也来自“童子功”。母亲先是送她去学声乐,后来又引着她进入评剧院。大冬天里驮着女儿骑车走上起伏的三拱桥,从不叫苦;把成人衣服裁剪成童衣款式,拿铁烙铁搁火里烧热,放在床底下把裤子压一压,烙出笔直的裤线,便是孩子们最干净利索的行头。
1970年代末,父亲在当地工厂任职,从老房子的院落径直往后,便是大车间。按说家里条件不算差,沙果树、豆角、黄瓜都种,养鸡孵蛋,不亦乐乎。但“文革”后百废待兴,家里像样的家具也数不出几件。洗碗、扫地这些事,娃儿也断不能偷懒。
“我爸说,永远不要因为我有关系去帮你找任何地方,你要有本事,到任何地方都是人才。”这话,刻在15岁去评剧院的二女儿身上,也刻在十多年后在澳洲打拼的她心上,成为毕生信条。
回想起来,林晓杰觉得,母亲身上有着与陈素群极为相仿的特质:乐观、幽默,能扛事儿。
那些年,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蹲过两年牛棚。母亲从不认为父亲是“特务”。批斗时,父亲身上的衣服被人翻过来,作为福利发给职工的皮鞋也被人拎了一把,挂脖子上。“我妈走上台,拿了围巾给我爸围上。当着众人的面,她跟爸爸说,你相信党、相信政府,咱们没问题。”
就这样,母亲像雌鹰一样护佑着全家。“再难的时候她脸上也没有什么阴霾,我觉得我们是在被爱中长大的。”
林晓杰(左)和母亲、姐姐林晓梅(受访者提供/图)
拿得起,放得下
在评剧院练到风生水起,她一心要考上戏,最终凭实力遂了心愿。此后去珠影厂,有因缘际会,也有姐姐的影响。当时在广州工作的林晓梅看到有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人试戏,便鼓动林晓杰也南下。
那几年,林晓杰接连出演了《人生没有单行道》《幸福不是毛毛雨》《乡民》《商界》等多部电影,参演彭小莲导演的《女人的故事》获得了百花奖最佳女配角提名,也是《大众电影》封面和挂历上的常客。
“那个时候还不太有偶像概念,我很怕人说‘这个演员漂亮’,就是要走实力派。”
林晓杰回忆,在胡炳榴执导的《乡民》和《商界》里,她分别饰演对城市新生事物跃跃欲试的县城女孩,以及拥有才华和见识的大学毕业生。“角色很有差异,说明导演很信任我,敢用我。”
天赋、资源,冉冉上升的前景,尽在眼前。林晓杰却选择了申请出国。“那时候年轻,得到很多并不珍惜,从哈尔滨到上海再到广州,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打开,觉得我输得起。在哪儿也无所谓。”
她并非一穷二白。在广州时做过制片、配音,也和朋友一道走过穴。但她想重新开始:到澳洲读书,就得赚澳洲人的钱去勤工俭学。
那时她从唐人街的书店出来,总有一帮人在门口等着看她;一群建筑工在路边施工,冲她又是吹口哨,又是大喊“beautiful”。她暗下决心:可以打工,但不能把自己放在危险的地方。
去当地华人开的服装厂学车衣,先从剪线头做起,一件一毛钱。别人漫不经心,她仔仔细细,剪得规整、干净。干活时全程站着,胳膊得一直举着,一晚上下来全身酸疼,能挣二十多块。“全靠年轻啊。”老板一下就看中了这个有心人,其他人按件计费,林晓杰计时。
去牙医诊所做护士,医生不用张嘴,她就能立马拿来正确的药品。没有病人看诊时,她把诊所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让人以为有洁癖。“他按小时给我开工资,拿了人家的钱不能不干活。”这是她眼中正确的事儿。
当地唐人街最大的文化社开keno(彩票销售点)和卡拉OK。她在门口卖彩票,唱歌,当DJ(放曲目),拿过文化社歌唱大赛的高名次。赚的钱除了供自己学习生活,剩下的都寄回家里。
曾经与人合租铁路附近的出租屋,夜里11点多打工完,坐地铁回家。一路走她一路毛骨悚然,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最后干脆快跑起来。“其实可能就是自己的脚步声或者裤子蹭的声音,自己吓自己,但我好像也不为自己感觉到sorry。我觉得我拿得起放得下,可以接受鲜花掌声,也可以到工厂做工,我挺钦佩我自己的。”
演戏,并未完全放下。
刚去悉尼不久,她跟同在当地的上戏师哥、儿艺青艺的同道排演了中文话剧《黑眼睛》,场场爆满,由此获得了出演系列剧集《皮囊之下》的机会。她饰演一个移民澳洲的香港女人,曾是夜总会歌星,跟着海员到了澳洲,被抛弃后自杀。
因为出色的表演,她获得了澳洲最重要的电视奖项AFI的最佳女主角提名。
然而,自此之后,再到获得澳大利亚喜剧类最佳集体演出奖的电视剧集《罗家》和她参演金球奖的获奖影片《别告诉她》,则要等上二十余年之久。
林晓杰在澳洲读书时和老师同学在一起(受访者提供/图)
关关难过关关过
七千多天的影视“空窗期”,如何舍下的?
在她,好像并不是外人所想的那般难作抉择。“当时是我运气好,可是做演员特别是在西方,可能一部戏可以把你捧到这儿,半年后就不声不响,再也拿不着好的作品。”收入捉襟见肘,更重要的是,她有了孩子,这是一份逃不开的责任。
有什么不用经常离家的工作可做?继承自母亲的果敢和敏锐又发挥了作用。原本去服装厂打工就是为了日后创业做积累,她曾经从国内加工厂进衣服再销到海外,但成衣流程复杂、利润薄。从悉尼搬到昆士兰后,她很快发现了商机。
“澳洲人说,一辈子有三件最看重的事:房子、车子和泳装。”彼时国内价格两位数的泳装,在澳洲已卖四位数。她一去海滩,就盯着女孩们身上着装的颜色款式瞅个不停,被朋友劝告“小心人家当你是同性恋,告你骚扰”。
泳装和沙滩装面料少,制作工序简单,利润还高。很快她就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在全境开了数家实体店,意大利和日本的移民客户大清早排着队要买她家的货。
“我没有学过设计,也不会画图。就是直觉。你知道吗?搞艺术是相通的。”做销售也有快感:圣诞节员工休息,她亲自去顶。虽然员工英文比她溜、经验也丰富,但每次只要她出现,销售额至少提升三成。
遇到过什么难事?她想了半天,“还真没有——关关难过关关过,遇到就解决问题呗。”
对了,有一件事,差点让我们与这个豪爽的女人在尘世擦肩而过。
生儿子时林晓杰三十出头,身体没什么毛病,却不知怎么产后大出血,“血流得腿都成了军绿色”——硬生生给输了四袋的血。她记得产后站起来的时候咳了一下,一个踉跄就晕倒了。护士推她进手术室时,她只觉全身发冷,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开空调?”
“失去意识前,不是别人说的眼前出现一道白光。只觉得脑子上空在转,好像人在旋啊旋啊,一下子想起好多跟当时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她一边跟我回忆,一边拿手朝天比划挥动着,餐厅服务生会错了意,径直过来问:“您好,是要点餐吗?”
她摇摇头,接着讲:两天之后睁开眼睛,身旁守候的丈夫一下就哭出声来,指给她看,“地上墙角全是你身上喷的血。”
儿子如今早已立业,和她感情很深。有一次他无意中问起林晓杰:“你那个时候差点人没了,是不是?”
“他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你才……”林晓杰没有细说,就像陈素群没有对陈露透露过脖子伤口的来源。大约天下母亲人同此心。她打电话给儿子,永远是报喜不报忧,不愉快的事情自己解决掉。
“所有这些都是人生的感受吧。当时流那么多血,我还想要记住这感觉,有一天演戏会把它用上,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年轻时的林晓杰(受访者提供/图)
解冻
一晃,就到了2010年代。
生意上了正轨,她的心思像初春即将炸开的冰面,活了起来。想起当年上中学时和姐姐夜里去看话剧,回来差点没赶上公交车,“最后一班冻得嘶嘶哈哈,照样谈论得热乎乎的。”
2014年,上戏80级表演班班庆,大家话起家常。有几个老同学对林晓杰快言快语:你从小那么喜欢演戏,怎么那么容易放弃了?她有点自惭,“我说我这人是哈,挺没责任心的。这辈子最爱的,不就是演戏吗?”
她参演了澳洲话剧《小皇帝》,有好几幕人完全浸泡在水中的戏,她演得酣畅淋漓。当地演员们纷纷打探: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叫Diana Lin的演员?好成熟的演技!“嘿,我们也是中国大专院校培养的,出手也不凡哈。”林晓杰笑着,露出少有的自我褒奖。
就这样,她在经纪公司CAA认识了现在的经纪团队,重回国内影视业。
经纪人毫不掩饰,遇上林晓杰,自己“捡到了一块宝”:“你看她演《漫长的季节》和《小小的我》,不管是医院里范伟要吐,她立刻上手帮他抹嘴,还是春和吃糖时给孙子掰开嘴,她都放得开。她没有固定的方法论,没有套路,完全根植于生活。”
戏是通的,戏外则要面临诸多的调适。
问起妹妹这几十年性情的变化,林晓梅扑哧一乐:“变傻了。想当初她在珠影厂时,号称‘南林北谢’,北方有个谢园,南边有个林晓杰,只要大家坐一块,她脑子特好使,段子一个接一个,能把大家乐翻了。”
如今乐还是乐,可又少了些自在,多了些紧张。“国内讲究察言观色,话到嘴边留一半。她倒好,想到啥就说啥。结果呢,常常话到嘴边,不知该怎么说。”
同学笑称林晓杰是“被冷冻了20年,刚刚解冻”:语言和思维系统都需要切换、再组装,等想好了怎么说,可能时机都过了。为新片路演时,她想对观众说“希望你们的生活更美好”,结果半天只说出rainbow umbrella,找不到别的词儿。团队的人赶紧说,那是‘绚丽多彩’,她心说“好家伙,太丢人了”。
“彩虹色的雨伞,不论是英文表达还是直译过来,都很美啊,用不着怯。”我跟她说。
“对哈,跟外婆的个性和对生活的态度,也是对应的呢。”这次她坦然地回答。
虽然回国才短短两三年,她还有好多要学着消化吸收,但也感受到了如今年轻艺人面对的饭圈文化,和这个行业看似滚滚而来的财富一样具有的摧毁性。“每次和他们合作,我也想好好地和他们相处。大家都开开心心的。”难怪刘奕铁说,拍《漫长的季节》时,每天去片场赶工的路上“身上就有劲儿”,充满了憧憬和兴奋,如同踏上开在那片茂密玉米地里的专列。
在中国人民大学的路演,有个学生问林晓杰:“外婆,怎么能活得心大一点?”
“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你认认真真地爱自己,爱你想爱的人,勇敢地说出你对他们的情感。不要考虑过去,也不要考虑未来。你活的是今天。”
林晓杰的哲学是,多不好的事都不过夜。“《飘》里的斯嘉丽总爱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 that's it。回想我这辈子,没有真恨过谁。我很幸运,每个时代都遇上了对我怀有善意的人。”
观众这么喜爱她,杨荔钠、游晓颖都由衷地为这位可爱的大姐和嬢嬢高兴。“她是个那么明亮美好的人。你会觉得,好的作品和演员的魅力,一定能被看见。”
自然的表演究竟是如何炼成的?在林晓杰身上,没有秘笈可寻。她坦言自己就好像一个再入影视界的新人,一个票友,无法评论。但当采访结束,我们把眼前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她忽然问我:“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像普通人一样,我去踏踏实实生活了,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就成了今天的样子?”
(感谢受访者和上海银河艺校对本文的支持。)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邓郁
责编 杨静茹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