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境的寒风,利如刀锋,裹挟着雪粒与沙尘,在广袤荒芜的大地上呼啸盘旋。天色被浓重的铅灰笼罩,沉甸甸地压着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血水的破布。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铁锈般的血腥、皮肉烧焦的糊臭、新翻开的泥土的土腥,还有死亡本身那冰
言豫津
北境的寒风,利如刀锋,裹挟着雪粒与沙尘,在广袤荒芜的大地上呼啸盘旋。天色被浓重的铅灰笼罩,沉甸甸地压着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血水的破布。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铁锈般的血腥、皮肉烧焦的糊臭、新翻开的泥土的土腥,还有死亡本身那冰冷而沉重的气息,彼此纠缠,无孔不入。
就在这片压抑的灰暗与刺鼻的死亡气息之中,一点突兀的赤红格外刺目。那是大梁的战旗,一面饱经烽火、边缘撕裂却依旧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它顽强地飘扬在由残破盾牌和战士躯体临时构筑的防线之后,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脏,在绝望的泥沼中搏动。
言豫津就站在这面旗帜之下。
言豫津
他身上的银甲早已不复出征时的光鲜亮底,覆满了斑驳的泥浆、乌黑的血渍和一道道深刻的划痕。头盔不知遗落何处,散乱的发丝被汗水与血水黏在额角,几缕垂落下来,贴着他沾染了烟尘的脸颊。那双惯常流转着风流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血丝密布的通红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被弯刀划开、草草包扎过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钝痛。他紧握佩剑的手指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剑刃上豁口累累,黏稠的血液顺着剑身的凹槽缓缓滑落,在脚下冻结的土地上砸开一朵朵微小的暗红花。
战场像一头永不餍足的巨兽,疯狂地吞噬着生命。刀光剑影在灰暗的天幕下闪烁不定,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骨骼碎裂的脆响和垂死之人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嚎。梁军与大渝铁骑如同两股浑浊的、裹挟着无数碎石的洪流,在泥泞和尸骸中反复地冲撞、绞杀、分离,每一次碰撞都溅起更高的血浪。
“稳住!左翼压上去!别让他们的骑兵冲散阵型!”一个嘶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在言豫津不远处炸响,是梁军一位浑身浴血的校尉,他挥舞着半截断矛,声音里带着最后的疯狂。
言豫津
言豫津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间滚动了一下,却连一丝唾沫星子都挤不出来。他强打精神,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前方混乱的战场,在那些模糊扭曲、疯狂搏杀的身影中搜寻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战场喧嚣完全淹没的琴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那声音艰涩、滞重,仿佛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拨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言豫津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猛地循声望去。
宫羽
在战场边缘一处相对低洼、堆叠着几具梁军士兵尸骸的角落,一抹素白的身影格外醒目。宫羽半跪在那里,纤尘不染的白衣下摆早已被泥浆和暗红的血污浸透,仿佛被玷污的雪莲。她那张总是沉静如水的秀美脸庞,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脸颊和颈侧。她微微佝偻着身体,纤细的肩膀因剧烈的喘息而微微颤抖,双手却死死地按在身前那具陪伴她多年的古琴上。
琴,已不复往日清雅。几根坚韧的琴弦从中崩断,无力地蜷曲着,残留的琴弦上也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污和尘土。她的手指在仅存的几根弦上急速地拨、挑、拂、抹,每一个动作都灌注了全身的力气,指尖被磨破,殷红的血珠沁出,染红了冰冷的琴弦。每一次拨动,那琴音便像垂死的哀鸣,艰难地穿透震天的喊杀与兵戈撞击,化作一道道无形的涟漪,勉强荡开,扩散到周围一小片区域。
在她身边,两名梁军士兵正因为这微弱音波的庇护,动作似乎凝滞了一瞬,才险之又险地格开劈砍过来的弯刀。宫羽的琴,她的内力,在这血肉磨坊里,正化为守护同伴的最后一道脆弱屏障。
然而,这屏障如同风中残烛。
宫羽
一个高大得如同铁塔般的大渝悍卒,似乎对那干扰心神的声音极其不耐,他狞笑着,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熊,撞开两名试图阻拦的梁军士兵,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毫无花巧地朝着宫羽和她身前的古琴,兜头砸下!那力量狂暴绝伦,若是砸实,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磐石也要粉碎!
宫羽的瞳孔骤然收缩,映出那急速放大的、布满尖刺的恐怖阴影。死亡冰冷的吐息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收琴后撤,但身体因内力过度消耗而迟滞不堪,更别提那古琴沉重异常。千钧一发!
“宫羽!”
一声炸雷般的厉吼撕裂了混乱的声浪。那声音里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惊怒与决绝,竟是言豫津!
几乎就在狼牙棒挥落轨迹的尽头,一道染血的银色身影如同搏击风暴的海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裂了层层叠叠的阻碍,猛地撞入这方寸死地!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言豫津根本来不及挥剑格挡,甚至来不及思考。他唯一的本能,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和那毁灭性的打击之间!
他猛地侧身,左手狠狠将宫羽连同她的古琴向旁边推开,巨大的力量让宫羽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泥泞里。与此同时,他右臂的佩剑本能地向上迎去,试图架住那泰山压顶般的一击。
“铛!咔嚓!”
刺耳的金铁交鸣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同时响起。言豫津那柄早已伤痕累累的佩剑,在与沉重狼牙棒接触的瞬间,竟如同脆弱的枯枝般应声而断!巨大的冲击力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他格挡的右臂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但这微不足道的格挡终究是让狼牙棒下落的轨迹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斜。
噗!
沉重的尖刺棒头,裹挟着残余的巨力,狠狠砸在了言豫津的左肩胛骨上!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言豫津喉间迸出。银甲瞬间向内凹陷、破裂,锋利的尖刺深深嵌入血肉!骨头碎裂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遍全身,眼前一片漆黑,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砸得向前扑倒。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腥气,猛地喷溅而出。几滴滚烫的血珠,如同骤然绽放的红梅,溅落在宫羽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留下刺目的痕迹。那温度烫得她浑身一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那大渝悍卒一击得手,脸上狞笑更甚,手腕一翻,沉重的狼牙棒再次举起,准备彻底结果这个不知死活的梁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剧痛几乎让言豫津昏厥,但他骨子里的狠劲和救人的执念却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他借着扑倒的势头,身体在泥泞中猛地一个翻滚,右手死死攥住那半截断剑的剑柄,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朝着那悍卒毫无防护的脚踝,狠狠刺去!
断剑虽残,锋芒犹在!
“噗嗤!”
断剑精准地刺入脚踝肌腱深处,直至没柄!
“嗷!”大渝悍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向前栽倒。
言豫津一击得手,再无余力。巨大的眩晕和剧痛彻底淹没了他,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身体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般瘫软在冰冷泥泞的地上,鲜血迅速从肩头狰狞的伤口涌出,染红了身下的冻土。
“言公子!”宫羽嘶哑的惊呼带着哭腔,她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不顾一切地扑到言豫津身边。那双曾抚琴弄弦、素净如兰的手,此刻沾满了血污和泥浆,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死死地按在他肩胛骨上那处可怕的伤口周围,试图堵住那汹涌而出的生命之泉。温热的血液透过她的指缝,不断溢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粘稠感。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盈满了惊惶的水光,看向四周浴血拼杀的赤焰军士兵,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变了调:“来人!快来人啊!救言公子!”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泣血的颤抖。
混乱的战局中,几名离得近的大梁军士兵听到呼救,目眦欲裂,怒吼着杀退眼前的敌人,奋力向这边靠拢,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薄弱的屏障。
那大渝悍卒抱着被刺穿的脚踝在地上翻滚哀嚎,暂时失去了威胁。宫羽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言豫津身上。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手忙脚乱却异常迅速地为他进行着最简陋的包扎。血很快浸透了布条,她的双手被染得通红,连带着她苍白脸颊上那几点被溅上的血痕,构成一幅凄艳而惊心动魄的画面。
剧痛和失血让言豫津的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沉浮浮。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宫羽那张沾着血污、写满焦急与恐惧的惨白脸庞近在咫尺。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痛楚,冲撞着他麻木的心房。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却只牵动了伤口,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
“宫羽…姑娘…”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气若游丝,“你的命…可比我这把破剑…值钱多了…”断断续续的话语,带着他惯有的、即使在生死边缘也未曾完全褪去的戏谑底色,却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那染血的嘴角努力向上弯起的弧度,在弥漫的硝烟和血腥中,竟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宫羽心中翻涌的冰冷绝望。
宫羽按在他伤口上的手猛地一颤,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砸在言豫津冰冷的银甲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紧咬着下唇,用力到几乎渗出血丝,才勉强压抑住喉间的哽咽,只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几个字:“别说话…求你了…别说话…”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骤然响起,穿透战场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那是大梁军反攻的号令!
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原本苦苦支撑的梁军防线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退潮后积蓄力量再次汹涌拍岸的怒涛,猛然向前反卷!大渝军队的攻势终于被这决死的反冲击遏制,开始出现混乱和后退的迹象。
甄平、黎纲
混乱的战场上,几个熟悉的身影奋力劈开人群,朝着宫羽和言豫津的方向冲来,是黎纲和甄平!他们身上同样带着伤,但眼神锐利如初。看到言豫津重伤昏迷、宫羽跪在血泊中死死按压伤口的景象,两人脸色剧变。
“快!担架!”黎纲嘶吼着,声音因焦急而劈裂。
甄平二话不说,立刻和另一名士兵抬起简易的担架,动作迅捷而小心地将言豫津沉重的身躯移了上去。宫羽立刻紧紧跟上,双手始终不敢离开言豫津的伤口,仿佛那是维系他生命的唯一通道。
担架在血肉泥泞中艰难穿行,四周依旧是刀光剑影,喊杀震天。宫羽的目光却死死锁在担架上那张失去血色的年轻脸庞上。他紧蹙的眉头,因剧痛而无意识咬紧的牙关,还有那染血的、曾努力对她微笑的唇角……每一处细节都像烧红的针,深深扎进她的眼底,刺进她的心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冰寒刺骨,紧紧攫住了她。这恐惧远比她自己面对死亡时更甚。
中军帅帐内,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角落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发出哔剥的轻响,却驱不散帐内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梅长苏
梅长苏斜倚在铺着厚厚兽皮的简陋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毛毡,却依旧抑制不住那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颤。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黑,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明的光,像即将燃尽的烛火,固执地跳跃着。
他的呼吸极其微弱、浅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帐内很安静,只有这艰难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角,带来外面战场残留的硝烟味。宫羽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热气腾腾的汤药,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战场上那惊魂一刻,已稍稍恢复了些许人色,只是眉宇间凝结的忧虑和疲惫,浓得化不开。她的目光落在梅长苏身上时,那份忧虑便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化作无声的心痛。
“宗主,”她走到榻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该用药了。”
梅长苏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掀开眼帘。那目光先是有些涣散,片刻后才慢慢聚焦在宫羽脸上,在她脸颊上那几点早已干涸、却依旧显眼的暗红血痕上停留了一瞬。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地传入宫羽耳中:“他…如何了?”
宫羽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她知道宗主问的是谁。她垂下眼帘,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微微晃动的涟漪,低声道:“言公子…肩胛骨碎裂,失血过多,军医已处理了伤口,用了最好的药。方才…方才甄平大哥传话,说是烧退了少许,脉象也…也稍稍稳了些…”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梅长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那青灰的面容已经凝固。过了许久,久到宫羽以为他又陷入了昏睡,才听到他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那一声轻应,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沉重的让宫羽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那就好…”他吐出三个字,气息微弱得如同叹息。目光却依旧落在宫羽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洞悉一切的清明,有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种…宫羽读不懂的、沉甸甸的托付之意。
他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动了一下那只放在毛毡外、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示意宫羽靠近些。
宫羽连忙放下药碗,顺从地俯身靠近榻边,单膝跪在冰冷的地上。
梅长苏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艰难地、颤抖着抬起,动作缓慢得如同凝固。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轻轻触碰了一下宫羽的手背,然后,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将她那只同样冰凉的手,引向自己的方向。
宫羽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攫住了她。她顺从地伸出自己的手,任由宗主那冰凉的手掌覆在其上。
梅长苏的目光越过宫羽的肩头,望向帐门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毡帘,望向了安置伤员的营帐。他的气息更加微弱,每一次吐字都伴随着胸腔艰难的起伏,声音轻得像即将散去的烟雾:
“豫津…是个…赤诚的孩子…”
宫羽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撞进梅长苏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异常清亮的眸子里。
“他…能护着你…”梅长苏的声音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狠狠敲在宫羽的心上,“…给你…寻常人的…喜乐…”
他覆在宫羽手背上的那只枯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她的手,轻轻地、郑重地推了出去。那动作如此微弱,却又仿佛耗尽了梅长苏最后的心神与力气。
“去吧…”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如同耗尽灯油的残烛,在风中最后摇曳了一下微弱的光。
那只覆在宫羽手背上的、冰凉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无声无息地滑落,沉重地跌回厚厚的毛毡上。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炭火哔剥一声轻响,格外刺耳。
宫羽跪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瞬间僵成了冰雕。她怔怔地看着滑落的那只枯手,看着榻上那再无一丝生息、仿佛连最后一点重量都消散了的清瘦身躯,大脑一片空白。宗主最后推她手的那一下,那微弱却清晰的力道,还有那句“给你寻常人的喜乐”…像冰冷的刻刀,瞬间在她心上划开了巨大的空洞。
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如同汹涌的暗潮,从那个空洞里疯狂地奔涌出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紧、揉碎。
宫羽
“宗…宗主?”她颤抖着嘴唇,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微弱的祈求。
没有回应。帅帐内只剩下她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破碎的呼吸声。
终于,那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泣,撕裂了帅帐沉重的死寂:“宗主!”
帐外,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残雪,仿佛天地也在同悲。
金陵城的春天,似乎比往年要来得更早一些,也更浓烈一些。和煦的暖阳慷慨地洒满这座刚刚经历权力更迭、尚带着几分肃杀余韵的帝都,驱散了最后一丝料峭寒意。巍峨的宫墙沐浴在金色的光晕里,显出一种庄重的新生气象。
然而,在这片象征帝国权力顶点的肃穆宫苑深处,御书房内却弥漫着另一种沉重。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静止的光斑。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清苦的墨香,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悲伤的沉滞。
萧景琰
萧景琰,如今的大梁新帝,身着玄色常服,背对着御案,负手立于巨大的雕花窗前。他站得笔直,如同山岳,宽厚的肩膀却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压,显得有些僵硬。窗外的春光正好,几株新移栽的桃树已绽开点点粉红,可他的目光却穿透了那片生机,投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境方向,深沉的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孤寂。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小殊,像一根永远扎在心头的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绵长的钝痛。
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轻轻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稳重。内监总管高湛,这位历经三朝、须发皆白的老臣,无声无息地走到御案侧后方,躬身,双手恭敬地捧起一卷明黄色的丝帛圣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陛下,为言将军及宫羽姑娘赐婚的旨意,已按陛下口谕拟好,请陛下用印。”
萧景琰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那张棱角分明、已初具帝王威严的脸上,犹带着未散尽的沉郁。他走到御案前,目光落在明黄的圣旨上,那上面工整的墨字仿佛带着温度。他拿起沉甸甸的蟠龙玉玺,指腹摩挲着冰冷的印纽,动作有些凝滞。最终,玉玺稳稳落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传旨吧。”萧景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深重的疲惫,“另…传朕口谕,着纪王叔…为二人主婚。”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抹新绽的桃花,仿佛在透过它们看着别的什么,“就说…此婚配,既全袍泽之义,亦续…故人之志。”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消散在空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高湛
“老奴遵旨。”高湛深深躬身,双手捧着圣旨,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
圣旨降下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金陵勋贵圈中漾开涟漪。然而当赐婚对象的名字传开,一个是言侯爷家的浪荡公子,一个是曾效力于江左盟、身份敏感的神秘琴师,这涟漪瞬间变成了惊涛骇浪。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言家那小子?不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吗?竟能得如此恩典?”
“宫羽?不就是那个…跟着苏先生…呃…梅宗主的…琴师?陛下怎会…”
“嘘!慎言!没听说吗?北境大战,言豫津可是立了大功,救了那宫羽姑娘的命!梅宗主临终前亲自托付的!”
“托付?这…这倒是奇了…”
“陛下圣明,纪王爷主婚,这是天大的体面啊!只是…这身份…终究是…”
流言蜚语,如同春日里恼人的柳絮,无孔不入。有惊诧,有艳羡,有不解,也少不了几分带着酸意的揣测和轻视。
大婚之日,终于在一片喧嚣议论和灼灼目光中到来。
言府内外,早已被铺天盖地的正红所淹没。从高耸的府门到曲折的回廊,从庭院的枝头到厅堂的梁柱,触目所及皆是耀眼夺目的红绸、红灯笼、红双喜字。阳光照耀下,那红色鲜艳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泼洒的霞光,将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种炽烈而喜庆的光晕里。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硫磺味、浓郁的花香、酒菜的香气,还有鼎沸的人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吉时已至。
正厅之中,宾客满堂,冠盖云集。朝中重臣、勋贵宗亲济济一堂,人人脸上都带着或真心或客套的笑容,目光却都带着几分探究,聚焦在厅堂中央。
纪王
纪王爷萧礼,这位素来以随和风趣著称的宗室长者,今日身着庄重的亲王常服,满面红光地立于上首。他清了清嗓子,厅内嘈杂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他展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怀化将军言豫津,忠勇果毅,北境建功,勋劳卓著;宫羽氏女,淑慎柔嘉,贞静守礼。二人患难与共,情意深笃,实乃天作之合。朕躬闻之甚悦,特赐婚配,缔结良缘。着令宗人府宗令、纪王萧礼,为二人主婚。钦此!”
“臣,谢陛下隆恩!”言豫津身着簇新的绯红武官吉服,身姿挺拔如松,与往日的嬉笑不羁判若两人。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少了战场上的戾气,多了几分沉稳内敛,唯有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在听到圣旨内容时,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璀璨光彩。他朗声谢恩,声音洪亮,带着发自肺腑的激动与郑重。
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宫羽盈盈下拜。她身着繁复华美的凤冠霞帔,金线刺绣的凤凰在正红的嫁衣上展翅欲飞,珠翠流苏垂落额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红盖头遮住了她的容颜,但那跪拜的姿态,优雅沉静,颈项微弯的弧度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柔美。隔着厚厚的盖头,无人能窥见她此刻的神情,只有那交叠置于身前、微微蜷起的纤白手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悸动。
“好!好啊!”纪王爷哈哈一笑,声如洪钟,将圣旨交给一旁的内侍,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欢喜,他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目光尤其在言豫津身上停留片刻,带着长辈的慈爱与几分促狭,“豫津小子!你这泼猴儿,往日里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顽劣劲儿呢?今日可算是有人能好好管束你了!宫羽姑娘,”他转向宫羽,语气温和下来,“这小子若敢欺负你半分,只管来找王叔,王叔替你打断他的腿!”
言侯
满堂宾客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言阙捋着胡须,眼中欣慰与感慨交织,望向儿子的目光复杂难言。许多与言豫津相熟的年轻子弟更是挤眉弄眼,起哄声此起彼伏。
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对新人被簇拥着送入了洞房。
洞房内,红烛高烧,将一室映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因那暖融的光晕而显得格外静谧。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新燃的龙凤喜烛的蜡油香气,混合着新铺锦被的丝绒味道,以及窗外隐约飘来的花香。
所有的喧闹都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在外,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与心跳。
宫羽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喜床边,凤冠沉重,红盖头遮蔽了视线,眼前只有一片晃动的、朦胧的红影。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敲击着耳膜。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地停在面前。她交叠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蜷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嫁衣布料中。
下一刻,眼前那片令人心慌意乱的红影被轻轻挑起、拂开。
骤然涌入的光线让她微微眯了下眼。待视线适应,映入眼帘的,是言豫津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换下了沉重的外袍,只着红色的中衣,卸去了白日的庄重,烛光柔和了他略显硬朗的轮廓。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深邃得如同夜空,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盛装的容颜。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艳,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历经生死的沉淀,更有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炽热情愫。
宫羽的心跳骤然失序。她从未被他如此专注、如此毫无保留地凝视过。凤冠珠翠下的容颜,在烛火的映衬下,比平日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白皙的肌肤染上淡淡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因紧张而微微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
“娘子…”言豫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蕴藏了千言万语,却又只凝成这最寻常也最亲密的两个字。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小心翼翼地替她取下那顶沉重的凤冠。
当繁复的珠翠被移开,宫羽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她感到一阵轻松,同时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赤裸的紧张。她微微垂着眼帘,不敢与他对视。
言豫津的目光,却落在她妆台一侧。那里,静静躺着一具崭新的古琴。琴身线条流畅,木质温润,在烛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七根琴弦,银光熠熠,紧绷而充满生机。
他的眼神温柔下来,带着了然的笑意,轻声问:“新琴?”
宫羽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具新琴上。她缓缓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爱惜,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紧绷的新弦。指尖下的触感陌生而又熟悉,带着金属的微凉与韧性,那是生命的脉络,是未来的序曲。
她抬起头,这一次,终于不再闪避,勇敢地迎上言豫津那双盛满星辰与笑意的眼眸。
烛火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漾开温暖而坚定的光。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红烛摇曳的暖阁之中,带着一丝释然,一丝温柔,一丝对过往的告别和对未来的期许:
“夫君,”她凝视着他带笑的眼,唇角也漾开一抹清浅却无比动人的笑意,如同冰消雪融后初绽的梨花,“新弦已续。”
窗外,金陵城沉浸在夜色的温柔怀抱里。那些曾喧嚣于街巷的议论、那些曾笼罩于北境的烽烟与血泪、那些铭刻于心的悲恸与离别……都在这崭新的琴弦微颤的嗡鸣中,在这红烛映照的相视一笑里,悄然沉淀,融入了岁月深处奔涌不息的河流。
来源:小柳坎影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