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蔡澜和电影的缘分始于童年。他的父亲蔡文玄是邵氏兄弟新加坡公司的首位职员,并兼营戏院,所以蔡澜自幼便住在戏院楼上,耳濡目染,从小就对电影产生了狂热的痴迷。
文|莫沫沫
今天最大的新闻,是蔡澜去世。
要总结蔡澜五彩斑斓的一生,真的挺困难的,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蔡澜
那还是先从电影说起吧。
蔡澜的职业生涯始于电影,他在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扮演了举足轻重的幕后角色,他出现在我们热爱的许多港片的片头,担任类似监制的职位。
蔡澜和电影的缘分始于童年。他的父亲蔡文玄是邵氏兄弟新加坡公司的首位职员,并兼营戏院,所以蔡澜自幼便住在戏院楼上,耳濡目染,从小就对电影产生了狂热的痴迷。
十四岁时,蔡澜已在《南洋商报》发表影评。十八岁,他选择赴日本大学艺术学部攻读电影科编导系,并在留学期间半工半读,担任邵氏电影公司的驻日本经理及翻译,积累了当时非常宝贵的国际化经验。
1963年,蔡澜移居香港,接替邹文怀担任邵氏公司制作经理,开启了长达二十年的邵氏生涯。
在邵氏初期,他主要负责购买日本影片到香港及东南亚放映,并开始推动邵氏电影出海制作。这个过程中,他深入参与到电影制作的每一个环节,从道具、木工到副导演、摄影助理,无所不包。
一个著名的例子,是他为了满足导演对骷髅头道具逼真度的要求,曾连夜跑到山中,在别人的骨坛中寻找并清洗真实的骷髅头。
蔡澜在与导演张彻合作《金燕子》《飞刀手》等影片后,观察到日本的电影制作周期远短于香港(日本只需二十个工作日,而香港需要四五十个)。
《金燕子》(1968)
于是他向邵逸夫提出了在日本拍摄电影的建议,并获得了采纳。接下来邵氏从香港派遣演员,其他制作团队则聘用日本人,成功拍摄了《裸尸痕》等影片,为香港电影的国际化制作模式奠定了基础。
《裸尸痕》(1969)
蔡澜最初的志向其实是导演或编剧,但他最终从事了监制这一职位,这可能不是他的主动选择。
蔡澜做电影,有一个很简单的定位,就是要拍很普通的商业片,每一段都让人看得懂。他喜欢举《卡萨布兰卡》为例,强调商业片亦可兼具艺术性,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
不过,他与邵逸夫在电影追求上是存在分歧的。蔡澜曾多次建议在每年拍摄大量赚钱影片的同时,尝试制作一部不以盈利为目的的艺术片,但邵逸夫坚持「通通拍、通通赚钱」的纯商业策略。蔡澜对此虽感无奈,屡次想离开邵氏,但因邵逸夫的知遇之恩而选择留下。对此他的说法是,「我对艺术的良心,没有我对投资者(邵老板)的良心那么重」。
在邵氏时期,蔡澜也监制了多部三级风月片,这些影片成本低票房高,满足了老板的商业需求,但也一度让他背负「咸湿监制」的名号。
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邵氏将商业重心转向电视行业,蔡澜的电影工作量减少,他向邵逸夫提出离开,并获得了邵逸夫赠予的一笔巨款,这笔资金也为他日后在其他领域的发展提供了基础。
离开邵氏后,蔡澜在独立制片公司工作了一两年,拍摄了几部影片。随后,他应邹文怀和前上司何冠昌的邀请,加入了嘉禾电影公司,开启了又一个长达二十年的监制生涯。
在嘉禾入职后,何冠昌问蔡澜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会不会看毛片(样片)?」
蔡澜当然会,他在邵氏的经验令他能够看完一遍毛片后,心中便已剪好镜头,并能准确判断需要补拍哪些镜头,这种高效的判断能力,是他作为监制的重要技能,也是香港电影行业高效、省钱的秘密。
蔡澜在嘉禾时期与成龙的合作最为紧密,他监制了包括《快餐车》《一个好人》《龙兄虎弟》《福星高照》《城市猎人》《重案组》等多部由成龙主演的巨片。这些影片中的大部分都在海外拍摄,这当然受益于蔡澜早期在日本拍摄外景的经验。
当时,成龙受到香港黑社会威胁,嘉禾老板邹文怀遂指示蔡澜带成龙离开香港。蔡澜因此带着成龙、洪金宝和编剧邓景生前往巴塞罗那等地写剧本,将世界各地变成了他们的片场。
蔡澜具有香港人少有的历史眼光,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1993年,香港九龙城寨即将被拆除,蔡澜知道这是一个不可重现的历史性事件,他向政府申请使用了20部摄影机,进入拆除现场,拍下了九龙城寨消失的镜头。后来,他将素材用到成龙主演的电影《重案组》中。他说,这些镜头没有特效,没有重来,这就像人生。
《重案组》(1993)
尽管在电影行业工作了四十年,蔡澜逐渐发现电影制作本身并非他最热爱的事。
他认为电影是「群体制作,少有突出个人的例子」,这让他感到无味。然而,他并未因此放弃电影,而是开始在拍摄中寻找别的乐趣。
例如,在监制《群莺乱舞》时,他与导演区丁平一同考据五六十年代的服饰、妆容,力求逼真呈现,并通过报纸头版宣传吸引大量观众。
《群莺乱舞》(1988)
这是因为蔡澜将电影视为「很大的玩具」,一个梦工厂,让他能够玩到许多常人玩不到的东西。如果不是具备这样一种将职业压力转化为个人乐趣的生存智慧,也是金庸所说的「不务正业」,那他怎么会在不那么热爱的电影行业呆上四十年呢?
1997年,嘉禾创始人之一何冠昌离世,蔡澜也从此告别了电影行业。他曾感叹自己「浪费了四十年才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电影制作,爱的只是看罢了」。
我觉得或许可以这么理解他的态度——他热爱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和造梦所带来的奇妙体验,但他对电影制作过程中,所涉及的那些商业妥协和群体协作模式,感到厌倦。
蔡澜的电影生涯,也是他一直强调的「潇洒」人生哲学的体现。他干电影,绝非为了艺术而艺术,而是将电影作为实现个人兴趣和探索世界的一个平台。
这种超脱的视角,最终促成了他向写作和美食领域的转身。
这里要插几句,蔡澜参与过的一档电视节目《今夜不设防》,在互联网时代又重新翻红,成为很多年轻观众热爱的对象。
《今夜不设防》是香港亚洲电视于1989年至1990年间制作的一档深夜成人清谈节目,由所谓「香港四大才子」中的黄霑、倪匡和蔡澜共同主持,一共有45集。
这档节目的创意源于黄霑、倪匡和蔡澜三人私下常在夜总会寻欢作乐的经历。他们萌生了一个想法:既然可以在私人场合进行「不设防」的真性情对话,何不将这些有趣的谈话搬上电视荧幕?他们曾尝试与TVB合作,但因节目尺度问题未能达成一致,最终由亚洲电视拍板制作。
这档节目大胆的问题风格,在香港社会引起轰动,成功地颠覆了当时香港相对保守的性压抑氛围。它的成功并非偶然,而是香港社会在1980年代末期,因为经济飞速发展,带来的文化观念逐渐开放的结果。
黄霑说,尽管他们三人表达上各有缺点,但多年的朋友关系,使得他们的组合产生了良好的协同效应。很多期节目中,他们明显经常因过于投入辩论而忽略嘉宾,但那种真诚、无拘束的态度,带来一种从未在电视上呈现过的亲和感和真实魅力,令人忘记了节目的很多缺点。
蔡澜在《今夜不设防》中扮演的角色,是那个最「不设防」、最生活化、最能将高雅与通俗融为一体的「玩家」。他能够将私下的八卦和对人生的洞察,以轻松幽默的方式呈现出来。他的随心随意和不矫揉造作的个性,使得观众能够感受到「才子」们并非高高在上,而是生活中的智者。
应该可以这么说,虽然所谓「四大才子」各有其专业成就,但这档节目的出现,是巩固了他们整体上作为香港流行文化符号的地位。
电影工作之余,蔡澜也是作家。
当然,他不是那种严肃的文学作家,他写的文章,说是散文也好,杂文也好,他自己应该不会去框定范围的,都是兴之所至罢了。
蔡澜的写作生涯是始于1980年代,内容以食经和游记为主,但其实远远超出这些范畴。
他最早是在《东方日报》和《明报》开设专栏,随后在《壹周刊》和《Apple日报》创刊后也一直撰写杂文和食评专栏。他的写作量惊人,曾一周撰写14个专栏,集结成书的作品已超过200本,相信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全部读过。
蔡澜开始写作,部分原因是他发现电影制作无法表达自我,也是受到他母亲说的「培养其他专长,某一样东西不干了,就可以干别的」的教诲影响。反正绝对不是受到所谓「文学抱负」驱动,而是某种对自由表达的追求,以及为了实现兴趣多元发展的人生目标。
蔡澜的写作,如果说有什么核心的主旨的话,那就不外乎是传达一种潇洒的人生态度和通达的个性吧。可能是偶然的,这契合了当下人群对享乐主义的需求,使蔡澜无意中成为了「享乐主义的代言人」。对这个title,他也并无拒却之意。
蔡澜还有个重要身份,是华人地区著名的美食评论家。他担任过《舌尖上的中国》的总顾问,还有日本富士电视台美食节目《料理铁人》的评审,这类头衔不计其数。
其实蔡澜自称「只是一个喜欢吃的人」,而非美食家。他的美食观念总结起来有这么几条:
一是比较。他喜欢通过不断尝试和比较不同餐馆、不同做法的同一道菜(比如云吞面),提升对某一道菜品的认知。
二是日常性。他喜欢强调怎么从日常饮食获得最大的满足,并不追求稀有和昂贵的美食。他说自己以前也追求过什么鲍参翅肚、鹅肝、黑白松露、鱼子酱这些名贵食材,到后来还是回归到每天能吃到,却又吃不厌的食物。
三是喜欢观察食材的变迁。他曾说,随着经济发展,许多野生食材(如野生黄脚鱲)因过度捕捞而几近绝迹,品质不如从前。但他同时指出,厨艺和烹饪科技在不断进步,或许能够弥补食材的不足。
四是动手。他有个观点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成为大厨,问题是愿不愿意迈出这一步而已。他认为烹饪并非高不可攀的技艺,而是人人可为的乐趣。
五是他把美食视为文化交流的一种载体。比如他曾经说,发达的交通运输让人们更容易接触世界各地的食物,那么就应该多尝试、多比较,去发现不同国家对同一种食材的不同处理方式,最终帮助我们自己眼界变得开阔,人也会变得谦虚,更懂得欣赏其他民族的文化。
以上几条,我认为第五点是最有启发的。
由此我对蔡澜这个人,生发出一个最大的感触是,这样一个人,他其实是20世纪华人世界多元文化交融的产物。今天已经不存在那样一个时代,因此,以后不会有蔡澜这种人了。
为什么?
蔡澜主要生活的20世纪,是一个全球化进程加速、华人移民潮涌动、文化边界日益模糊又不断重塑的时代。新加坡、东南亚的华人社群,香港的殖民地身份,以及中国大陆的文化变迁,共同构筑了一个复杂的文化场域。
具体来说,蔡澜的家族背景和早年经历,深深植根于华人流散与移民文化。他的父亲蔡文玄早年从广东潮安县移居南洋,后来成为邵氏职员。母亲洪芳娉则是一位小学校长。
蔡澜生于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新加坡,在由奶妈照料下成长。这种南洋华人家庭的成长环境,赋予了他独特的文化底色。他从小接触潮州话、泉漳话、马来语,并精通粤语、英语、华语和日语,这种多语言能力本身就是移民文化背景的直接体现,也助力于他日后的跨文化交流。
华人流散(diaspora)是指华人因各种原因离开故土,在全球各地定居并形成华人社群的现象。蔡澜的家族正是这一历史进程中的一部分,他的出生地新加坡,本身就是东南亚华人移民文化的重要中心。这种流散背景,使得蔡澜在文化认同上具有多重性,他既保留了潮汕的传统根源,又深受南洋多元文化,和香港殖民文化的影响。
蔡澜说,他即便后来定居香港后,每年也都会回新加坡一两次。新加坡作为一个多民族、多文化交汇的城市国家,其独特的饮食、生活习惯和开放包容的社会氛围,无疑塑造了蔡澜对多元文化的理解和接受度。
而他后来定居的香港,独特的「中西合璧」文化,以及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商业活力和自由开放的社会环境,对蔡澜产生了深远影响。还可以提一笔的是澳门,他晚年成为了澳门的居民。
具备蔡澜身上这种独特的文化杂糅属性的华人,或许还不少,但他又有一样不同。
是他能够将这些看似disparate的文化元素,融会贯通于一身,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蔡澜式」生活哲学。
他不受传统束缚,不拘泥于单一身份,而是以一种「玩家」的心态,游走于电影、文学、美食、旅行等多个领域,轻松驾驭不同文化语境和行业,从中汲取养分,并以其独特的视角和表达方式,将这些多元的体验,转化为丰富的作品和潇洒的生命态度。
金庸评价他「论风流多艺我不如蔡澜,他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倪匡说得更好,「虽魏晋风流,犹有不及」。
蔡澜身上完美体现了上一个时代特有的开放性、冒险精神和文化兼容性。然而随着文化生态的演变,这种独特交融的时代背景已不复存在。
香港回归、东南亚国家民族认同的强化,以及新一代华人移民文化的变化,都使得像蔡澜这样能够同时深度体验并融汇如此多重文化元素的个体,变得越来越稀有。
所以蔡澜的离世,也是一个多元文化碰撞与融合的黄金时代的远去。
就算不哀悼蔡澜,我也想哀悼这个时代。
来源:虹膜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