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专栏记者举着话筒追问:"徐女士,回首来路,您最想致谢的人是?"
首席舞者这条路,徐嘉恩辗转两世才攀至巅峰。
当她立于国家剧院的聚光灯下,捧起舞蹈界至高荣誉的奖杯时。
专栏记者举着话筒追问:"徐女士,回首来路,您最想致谢的人是?"
徐嘉恩垂眸浅笑,指尖划过奖杯纹路:"或许该谢我的前夫——谢他当年移情别恋,成全了我的新生。"
……
1988年津门,正月初一。
爆竹声在青砖巷弄里此起彼伏,唯有徐家门户悬着惨白挽联。
徐嘉恩的魂灵滞留在花圈上方,看着自己发青的遗像。
对,她已魂归西天,生命终结在三十三岁的寒冬。
灵堂内鸦雀无声,唯有母亲与前夫秦序安并立遗像前。
这画面倒不令她惊诧,毕竟母亲素来将这位年少多金的女婿视若珍宝,待他比亲儿还亲。
真正教她错愕的,是秦序安竟会踏足这晦气之地。
此刻满城报刊都在渲染商界巨擘秦序安向歌坛新秀姜明姗求婚的盛况,婚期近在咫尺,他怎还有闲情来祭奠前妻?
徐母的哭嚎刺破寂静:"我苦命的孩子,若你当初听序安的劝……"
"听序安的"这三个字,像魔咒般困住徐嘉恩半生。
还有那句"家庭与序安高于一切",将她囚成提线木偶,围着秦序安转至地老天荒。
直到丈夫弃她另娶,直到她寄居前夫安排的寓所,活成全城笑柄。
徐嘉恩凝视着母亲从铁盒底层抽出的信笺,瞳孔骤缩。
那封泛黄的【总政话剧团聘书】,八年前就该改变她命运的钥匙,竟被母亲藏匿至今!
徐母将信纸投入火盆,老泪纵横:"妈是为你好,舍不得你远走他乡……"
秦序安神色漠然,仿佛早知内情。
他轻拍徐母肩头:"姨,嘉恩定不怨您,您保重身子。"
已成幽魂的徐嘉恩仍觉寒意刺骨,前夫的冷漠与母亲的欺骗,化作利刃穿透魂魄。
她发疯般扑向火盆,双手却穿透焰火,连灰烬都触碰不到。
"若有来生,我徐嘉恩绝不再做温顺妻、乖巧女!"嘶吼震得灵幡簌簌。
天际忽炸惊雷,黑暗如潮水吞没她最后的意识。
……
不知在混沌中沉浮多久,徐嘉恩猛地呛咳着睁眼。
后台嘈杂灌入耳膜:"戏服扯线了……""我的眼影晕开了……"
镜中倒映着两条乌亮麻花辫,葱绿裙裾衬着雪白领口——正是话剧《报春花》女主妆造!
日历赫然显示:1980年12月1日!
她竟重生于与秦序安婚后的第三载!
"嘉恩,秦老板来探班了!"
徐嘉恩转身,撞入眼帘的是颀长身影。黑呢风衣裹着挺拔身躯,秦序安俊朗面容带着上位者的矜贵。
此刻他已是服装业新贵,而未来更将登顶富豪榜。
可灵堂里那幕犹在眼前,徐嘉恩强压寒意:"你怎么来了?"
往日她早该殷勤迎上,这般淡漠令秦序安眸光微沉。
"年末汇演,例行探望。"他举了举手捧的玫瑰百合。
徐嘉恩正待开口,却见秦序安径直越过她,将花束塞进配角演员怀中。
满堂艳羡声里,姜明姗捧着鲜花垂首娇笑。
徐嘉恩这才想起,此时的姜明姗不过是文工团龙套,尚不是秦序安力捧的歌坛天后。
"《报春花》演员就位!"
徐嘉恩转身踏上舞台,十年未触的台词在舌尖翻涌。
谢幕时掌声如雷,她却在幕布缝隙间,瞥见母亲正揪住姜明姗发髻撕扯。
"小狐狸精!敢勾引我女婿!"
鸡飞狗跳的闹剧收场后,徐嘉恩搀着徐母、秦序安护着抽泣的姜明姗,四人前后脚踏出文工团大门。黑色轿车扬长而去的瞬间,徐母突然调转枪口,尖利的指甲戳着徐嘉恩额头:"没用的赔钱货!连自家男人都拴不住?还不滚回去备饭,真要等秦家休了你?"
徐嘉恩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尾灯,木然转身融入暮色。沿途霓虹在眼睫上投下斑驳光影,推开贴着"囍"字的防盗门,满室红木家具泛着冷光。她机械地往搪瓷缸里舀了两勺面粉,和着温水揉成面团,灶台上飘起的热气才让指尖有了真实触感。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声时,徐嘉恩正就着昏黄台灯翻看《戏剧表演艺术》。秦序安裹挟着深冬寒气进门,西装肩头落着细雪,目光在空荡荡的餐桌上顿了顿,旋即落在书房透出的暖光里。
"徐嘉恩。"他屈指叩响门框,声线像淬了冰,"管束好令堂,恪守为妻之道。"
为妻之道。这四个字像把生锈的钥匙,倏然拧开记忆闸门。上辈子港城娱乐报登出秦姜同游照时,他在越洋电话里说的正是这句。徐嘉恩阖上书页,瓷白手指抚过烫金封面:"秦先生当着我的面给外室献花,可曾尽过为夫之责?"
秦序安瞳孔骤缩,镜片后的凤眸微微眯起。结婚三年,这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妻子,竟也会用这般讥诮语气说话。他慢条斯理解开袖扣,金属纽扣砸在玻璃茶几上发出脆响:"婚书上白纸黑字,我从未隐瞒心有所属。"
次日正午,秦家老宅的铜门环叩响时,秦老爷子正拄着藤杖在院里踱步。见了长孙,老人虎着脸哼了声,转头对徐嘉恩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嘉恩丫头可算来了,爷爷让厨房备了你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八仙桌旁,秦老爷子握着徐嘉恩的手絮叨:"序安打小就是闷葫芦,面冷心热的主儿。你且耐心些,铁杵磨成针……"
徐嘉恩望着老人鬓边白发,喉间泛起酸涩。上辈子老爷子尸骨未寒,秦序安就递来了离婚协议。此刻暖阁里沉香袅袅,她却已心如止水——这桩被长辈棒打的鸳鸯,早该各归各位。
暮色四合时,秦序安的黑色奔驰驶离老宅。徐嘉恩望着后视镜里渐远的飞檐翘角,忽然开口:"序安,我们离婚吧。"
车载音响正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女人甜软的声线淌满车厢。秦序安握方向盘的手顿了顿,腕表表盘在暮色里闪过冷光:"你该知道,爷爷不会同意。"
"所以需要徐小姐配合演场戏。"徐嘉恩转头望向窗外飞逝的街景,霓虹灯在她瞳孔里碎成星子,"等爷爷百日祭一过……"
急刹声刺破暮色,轮胎在地面拖出焦痕。秦序安猛打方向盘靠边停车,转身时眼底酝酿着风暴:"徐嘉恩,这种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暮色四合时,徐嘉恩踩着秦家老宅的门槛走出,寒风顺着衣襟往里钻,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秦序安望着前方裹成粽子的身影,剑眉微挑。往日这个女人总像藤蔓般缠着他,但凡同处三步之内必要贴上来。他长腿一迈追上几步,毛呢大衣劈头盖脸罩住徐嘉恩:"穿上。"
温热气息带着雪松香扑面而来,徐嘉恩下意识挣动:"真不用……"
"爷爷会查岗。"男人掌心压在她单薄肩头,镜片后的凤眸泛着冷光。徐嘉恩指尖蜷了蜷,最终任由带着体温的衣料裹住自己——这桩被长辈强按头的婚姻里,她始终是秦家列祖列宗面前的瓷娃娃。
次日天光未亮,徐嘉恩就踩着霜花出了门。邮局灰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攥着编号牌的手心沁出汗珠。当那封盖着京邮火漆的信笺落在掌心,【总政话剧团】五个鎏金大字刺得她眼眶发烫。拆信刀挑开火漆时,报到期限赫然入目——三十日内赴京,逾期作废。
文工团排练厅的玻璃窗结着冰花,徐嘉恩甫一推门,喧闹声浪扑面而来。
"明姗,这德国莱卡相机得抵普通工人三年工资吧?"
姜明姗抚着镜头盒娇笑,围成圈的姑娘们突然噤声。徐嘉恩后颈发凉,正要后退,却听有人扬声:"嘉恩姐来得正好,快看秦老板给明姗买的定情信物!"
七嘴八舌的议论炸开锅,穿蓝布衫的姑娘冷笑:"人家徐同志才是正经秦太太,某些人上赶着当外室倒挺得意。"
"外室?"姜明姗踩着细高跟踱来,相机在掌心转出残影,"序安哥哥可说过,这双眼睛要记录我们白头偕老的每个瞬间呢。"她忽然倾身,吐气如兰,"嘉恩姐,你说是不是?"
徐嘉恩望着信口雌黄的姑娘,胃里泛起恶心。上辈子她连张结婚照都没能拥有,此刻姜明姗颈间珍珠项链却晃得人眼疼。她忽地轻笑:"秦老板情深似海,姜小姐可要收好了。"
夜幕降临时,排练厅只剩徐嘉恩对着镜子练转体。回身取舞鞋时,橘色灯光漏进后台,两道纠缠的影子映在幕布上。她放轻脚步,正见秦序安单膝跪地,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姜明姗的脚踝,将缎面舞鞋缓缓推入。
"序安,被人看见……"
"让他们看。"男人声音喑哑,带着徐嘉恩从未听过的缱绻,"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姜明姗是我秦序安的命。"
暖黄光晕里,两道剪影亲密相叠。
徐嘉恩踉跄后退半步,腐朽木地板发出刺耳鸣响。交叠的身影倏然分开,秦序安仓皇起身时撞翻了矮凳。姜明姗捏着绢帕拭泪,眼尾却挑起得意弧度:"嘉恩姐,你听我解释……"
"排练厅该锁门了。"徐嘉恩截断话头,指甲掐进掌心才维持声线平稳。她转身太快,没看见秦序安伸手欲拦的姿势,更没听见姜明姗伏在男人肩头轻笑:"序安哥哥,嘉恩姐好像生气了呢。"
夜露浸透单衣时,徐嘉恩才摸黑进了家门。浴室水声哗啦响着,她机械地铺开被褥,直到秦序安带着薄荷香雾裹住她:"今晚是例行检查她脚伤。"
徐嘉恩掖被角的动作顿住。结婚三年,这是他头回解释行踪。可昨夜这双手刚为另一个女人换过舞鞋,此刻虚虚环着她腰际,倒像条冰凉的蛇。
"战友聚会定在周六。"秦序安忽然开口,热气拂过她耳垂,"他们想见见嫂夫人。"
徐嘉恩猛然翻身,在黑暗中与他对视。前世十年婚姻,他麾下将士只当她是透明人。如今这出戏,是愧疚作祟还是补偿心理?她刚要开口拒绝,却被男人堵住后路:"礼服会准时送到老宅。"
次日排练厅硝烟四起。
"《雷雨》四凤一角,徐嘉恩全票当选!"团长话音未落,姜明姗摔了台本。徐嘉恩抱臂倚着化妆镜,看那抹鹅黄身影踩着细高跟追来。
"嘉恩姐真是好手段。"姜明姗把玩着新得的翡翠耳坠,"序安哥哥刚送我的,说衬我肤色。"话未说完,她突然向后仰倒,惊呼着滚下楼梯。
变故陡生时,徐嘉恩正握着保温杯接水。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如附骨之蛆:"徐主演这是杀鸡儆猴呢。""要不说正房容不下妾室……"
"让开!"秦序安撞开人群时,姜明姗正抱着渗血的膝盖抽泣。男人瞳孔骤缩,打横抱起人就往外冲,经过徐嘉恩时带起一阵冷风:"你最好祈祷她没事。"
深夜十点,徐嘉恩数着挂钟滴答声。玄关传来钥匙响动,她攥着结婚照相框起身——这张泛黄的合照,竟是秦老爷子以死相逼才换来的。
"明姗膝盖骨裂。"秦序安扯松领带,西装褶皱里还沾着消毒水味,"她说是你推的。"
徐嘉恩将相框倒扣在茶几上,玻璃面映出她苍白的笑:"今天团里刚定下我演四凤,姜小姐这时候摔伤,倒像给我让路。"
"徐嘉恩!"茶杯砸在相框边缘,飞溅的瓷片划过她手背,"明姗用得着自毁双腿来陷害你?"
血珠渗出时,徐嘉恩反而笑出声。前世姜明姗假摔流产,秦序安也是这般怒目圆睁。她弯腰捡起相框,指尖抚过裂痕:"明天我去医院赔罪,秦老板可要同去?"
晨光未亮,文工团已炸开了锅。
"徐嘉恩!你妈在团长办公室!"场务举着鸡毛掸子冲进来时,徐嘉恩正对着镜子练四凤的独白。她提着戏服下摆狂奔,却在走廊撞见徐母攥着退团申请书。
"妈给你把手续办妥了!"徐母抖着花白头发,唾沫星子溅在"自愿离团"四个字上,"女人抛头露面像什么话?赶紧回家给序安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
徐嘉恩望着申请书末尾鲜红的指印,突然想起上辈子。那时她刚做完流产手术,徐母也是这样按着她按手印,把总政话剧团的调令换成离婚协议书。
暮色四合时,徐嘉恩攥着退团申请书的手指微微发颤。
后台化妆间炸响徐母中气十足的怒吼:"放着金尊玉贵的秦太太不当,天天混在脂粉堆里抛头露面,你当自己是旧社会堂子里的姑娘?"这话像盆冰水,浇得围观人群窃窃私语声都弱了三分。
"妈!"徐嘉恩太阳穴突突直跳,扬声截断这番羞辱,"跳舞是正经工作,我在文工团有编制!"
徐母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猩红指甲戳得她额头生疼:"编制能当饭吃?序安都抱怨你整日不着家了!"话尾音调陡然拔高,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麻雀。
原来如此。
徐嘉恩望着母亲唾沫横飞的面容,后知后觉泛起寒意。秦序安前日刚在姜明姗病房里摔了茶杯,今日徐母便杀上门来逼她退团,这报复来得倒是利落。
"您回去吧。"她抚平被攥皱的戏服衣摆,嗓音发颤却坚定,"这团我不退。"
徐母瞪圆了眼,正要撒泼,徐嘉恩已转身登上舞台。聚光灯亮起的刹那,她听见母亲在身后啐道:"不识好歹的蠢货!"
团长办公室里,老式座钟敲响五下。
"嘉恩啊,退团申请我收到了。"花白胡须的团长从老花镜上沿望来,"组织上尊重个人选择……"
徐嘉恩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上辈子她就是在这间办公室,含泪签下离团协议。今生重来,她绝不再做提线木偶。
"我要撤回申请。"她将信纸工整铺在红木桌上,"舞蹈是我的命。"
团长浑浊的眼眸泛起涟漪,枯木般的手掌拍上她肩头:"好孩子,中央芭蕾舞团正在选派留学人员,你去试试?"
走出话剧团时,暮色已染透天际。
黑色红旗轿车静静候在街角,秦序安降下车窗,金丝眼镜后眸光冷冽:"上车。"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徐嘉恩却如坠冰窟。前日争执后,这是两人首次独处。
"团里的事,我已知情。"秦序安指尖敲着真皮座椅,腕表在暗处泛着冷光,"在家相夫教子,有何不好?"
徐嘉恩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轻笑:"秦老板日理万机,倒有空插手文工团内务?"
男人嗤笑,烟灰色领带随动作微荡:"明姗下周要代你主演《雷雨》,你倒沉得住气。"
锦江饭店包厢里,水晶吊灯将人脸映得惨白。
"嫂子可算露面了!"觥筹交错间,穿将校呢大衣的男人举杯,"序安哥藏得够深啊!"
秦序安虚揽着她腰际,酒气喷洒在她耳后:"内子徐嘉恩。"
徐嘉恩僵笑着应付,忽闻阳台传来醉语:"当年都说序安哥要和姜家妹子成好事,怎么……"
夜风裹着烟味涌入,秦序安的声音清晰可闻:"明姗闹脾气呢,带她来应个景。"他弹了弹烟灰,火星明灭间吐出更诛心的话:"说不定哪天就……"
后面的话被夜风撕碎,徐嘉恩却听得真切。那句"不必在意她",像把生锈的刀,慢慢剜着她的心。
寒风裹着细雪扑在脸上,徐嘉恩杵在饭店露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方才秦序安那句"不必在意她"像根生锈的钉子,直直楔进她心口。原来在丈夫眼里,她不过是件可以随手丢弃的摆设。露台玻璃门映出她惨白的脸,倒与身后飘落的雪花同色。
"嫂子?"
转身撞见秦序安的战友,徐嘉恩迅速敛去眸中水光,扯出个得体的笑。战友欲言又止地瞥向露台,她已踩着高跟鞋径直离去,藏青呢大衣下摆扫过积雪,在夜幕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深夜归家,秦序安正倦懒地陷在沙发里。听见玄关响动,他掀起眼皮:"又去团里加练?"
徐嘉恩将羊毛围巾挂在衣架上,金属挂钩碰撞声清脆刺耳。自那日阳台偷听后,她再未备过醒酒汤,案头堆满总政话剧团的资料。秦序安曾数次撞见她在书房奋笔疾书,却只当她在写检讨书。
"徐嘉恩。"男人突然攥住她手腕,婚戒硌得她生疼,"你最近在闹什么?"
她抬头直视那双永远噙着薄霜的眼,忽然轻笑出声。这笑声惊得秦序安指尖微颤,烟灰簌簌落在意大利手工地毯上。结婚三年,她向来温顺如羔羊,此刻眼底却燃着陌生的火光。
"秦总日理万机,还有空管我闹没闹?"她抽回手,腕间红痕刺痛双眼,"倒不如多陪陪姜小姐,省得人家又摔断腿嫁祸于人。"
次日排练厅,徐嘉恩踩着碎步练《天鹅湖》选段。流言像长了腿,昨儿还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今儿却都换上谄媚笑脸——姜明姗排练时崴了脚,团长正四处寻替补。
"嘉恩姐。"甜腻嗓音在耳畔炸开,姜明姗扶着墙摆出楚楚可怜姿态,"序安哥哥说我的脚伤未愈,今晚的庆功宴……"
徐嘉恩旋身避开她欲攀上来的手,足尖点地划出完美弧线:"姜小姐放心,我对当替身没兴趣。"
演出当日,徐嘉恩对着镜子描眉时,防盗门突然轰然作响。徐母举着备用钥匙闯进来,鬓发凌乱如疯妇:"小畜生!竟敢瞒着我参加演出!"
"妈!"徐嘉恩攥着口红后退,妆台上胭脂盒被撞翻,猩红粉末洒了满地,"这是中央芭蕾舞团的选拔赛!"
徐母劈手夺过她的舞鞋扔出窗外:"我让你退团是为你好!当年要不是老娘没改嫁,你能过上这锦衣玉食的日子?"
徐嘉恩望着在雪地中挣扎的舞鞋,忽然笑出声。上辈子母亲也这般哭诉,说为保她秦太太的位置,连相好的都拒了。可她临终前,徐母却攥着秦序安给的存折,说终于能挺直腰杆做人。
"您当年没改嫁,是嫌那屠夫满身腥气。"她对着镜子补上唇釉,血红色刺得眼睛发疼,"至于这桩婚事……"
话音未落,徐母已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玄关传来钥匙转动声,徐嘉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秦序安!救我!"
门开刹那,她看见丈夫西服袖口沾着姜明姗的香水味。秦序安瞥了眼满地狼藉,竟对徐母颔首道:"劳您费心管教。"
剧院后台,团长将退团通知摔在她脸上时,徐嘉恩正对着红肿的额头扑粉。姜明姗穿着她的定制舞裙在镜前转圈,缎面下摆扫过她脚尖:"嘉恩姐,序安哥哥说这身很衬我。"
深夜回家,秦序安正对着笔记本处理公务。听见她开灯,头也不抬道:"明姗今夜要登台,你若无聊……"
"秦序安。"徐嘉恩将离婚协议拍在书桌上,钢笔墨迹晕染开"财产分割"字样,"我要自由。"
男人终于抬头,镜片反光遮住眼底情绪:"你母亲不会同意。"
"所以呢?"徐嘉恩扯下盘发的水晶发簪,青丝如瀑泻下,"继续当你们爱情游戏里的活道具?"
秦序安突然起身逼近,雪松香裹着酒气扑面而来。他指尖划过她颈间淤青,声音低哑:"徐嘉恩,你翅膀硬了。"
"是。"她仰头迎上他目光,泪滴在离婚协议上洇开墨迹,"就像振翅欲飞的蝶,再不愿困在你这金丝笼里。"
……
之后,徐嘉恩愈发沉静,一心打磨自己的台词台风。
团长见她兢兢业业,每天都在剧团待到最晚才回家,终于心软松了口,安排她带队到沥江村去演出。
演出剧目是她相当熟悉的话剧,徐嘉恩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
排练几天后,一行人踏上去往沥江村的公交车。
上午,看台下观众热热闹闹一片,话剧团的人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前台刚报完幕,徐嘉恩作为主角带着众人上台。
一句台词还没开始,她就看见怒发冲冠的徐母到了台下。
“徐嘉恩,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刚教训完你,就又敢跑到村里来演话剧了?!”
徐嘉恩身形微顿,片刻的僵硬后卸了力气。
台下的观众还在状况外,有着被打断的迷茫和不耐。
“什么情况啊,家务事没处理好耽误我们看戏?”
“看着都二十多岁的女同志了,怎么家里的事情都处理不好?”
徐母也叫嚷得更加大声:“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还不快给我下来!”
徐嘉恩在台上,看着眼前再一次歇斯底里的徐母,心里叹了口气。
不复上一次的不甘,她只是平静地和身旁的人交代了几句,下了台。
徐嘉恩看着徐母,淡声说道:“妈,我们回去吧。”
走在路上,徐母狐疑地看她好几眼。
见她神情乖顺,徐母才终于放下心:“你早这样乖乖的不就好了,也省去我前面的功夫!”
……
在徐母的看视下,徐嘉恩正式去剧团提了退团。
她完全照着徐母说的做,到菜市场买了菜,又回家做了一大桌子菜。
对一切安排都没有异议。
徐母欣慰不已:“想通了就行,以后在家里待着,听序安的话,好好和他过日子。”
重生回来这么久,徐嘉恩难得看到徐母这样和颜悦色的一面。
她笑得平静,点点头:“知道了,妈。”
晚上,秦序安回到家,看着家里重新摆上的饭菜,发现自己竟有些不适应和怀念。
徐嘉恩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得轻软:“你回来了,一起吃饭吧。”
秦序安散了领带,点点头:“嗯。”
他并未多想,只觉得徐嘉恩这大半个月来莫名的抗争终于落下帷幕。
之后,她又变回了从前那样,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厨房里每晚备着醒酒汤,家里的灯常亮着,而不管多晚,徐嘉恩都坐在沙发上等他回家。
温柔又乖顺。
秦序安难得感慨一句:“以后也这样就好。”6
徐嘉恩没说话,只是笑,在他低下头的片刻,表情变得毫无温度。
以后?她和他不会有以后了。
时间推移,很快就到了12月24日。
平安夜、圣诞节是从西方传过来的节日。
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天津城里张灯结彩、已稍有庆祝的端倪。
循着前世的记忆,徐嘉恩也把家里布置了一番。
秦序安回来时,对家里浓厚的节日氛围又很是惊讶。
“今年怎么突然想要过圣诞?”
徐嘉恩语气轻柔:“最近你不是和外国人有合作吗?家里刚好赶个时髦。”
餐桌上是烤鸡和牛排,徐嘉恩亲手做的西餐。
注意到秦序安的视线,她笑起来:“第一次做,试试味道怎么样吧。”
秦序安心情愉悦,眼前还是那个讨丈夫欢心,处处尽心尽力的妻子。
分好牛排,徐嘉恩问道:“刚刚收拾家里的时候,发现少了几个花瓶,展台上空落落的。”
秦序安一撩眼皮,漫不经心地回道:“拿去给明姗了,她刚好缺。”
徐嘉恩动作一顿,垂下眼,嘴角的弧度未变。
两人的婚姻,姜明姗的一切也都细细密密地穿插在其中。
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所幸这顿饭马上就要结束,这段婚姻也是。
吃完饭,徐嘉恩倒了两杯酒,递给他:“暖暖身子,庆祝一下。”
秦序安未作他想,接过喝了一口,说:“味道有些奇怪。”
徐嘉恩心下一紧,声音却还平静:“是吗?我听说国外圣诞喝的红酒要加糖,我照着他们的食谱处理了一下。”
秦序安没再说什么,静静喝完了。
酒足饭饱后,两人来到客厅。
灯光昏暗,显得徐嘉恩神情温柔,整个人异常柔软。
秦序安凑近了,竟是想吻她。
徐嘉恩垂眼,偏头避开,只让这个吻落在了自己的耳畔。
秦序安立即不悦地眯起眼:“为什么躲我,是拒绝履行妻子的义务吗?”
腰间的手实在炙热,徐嘉恩抬眼看向他:“你觉得你是我的丈夫吗?”
秦序安未答。
却将头埋在她的颈窝,箍紧了她的腰身。
徐嘉恩攥紧了手:“其实……”
话落,男人却没了动作,醉倒在她怀里。
徐嘉恩未尽的话轻轻吐出口。
“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吧。”
夫妻这个词,放在他们两人身上实在悲哀。
所以,这场由她单人演绎的夫妻剧情,也该谢幕了。
徐嘉恩将秦序安摆到沙发上,又轻声叫他的名字。
确认自己加在酒里的东西已经让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徐嘉恩长舒一口气。
她这几天的乖顺,确实让秦序安放松了警惕。
徐嘉恩拿出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和红泥,拿着秦序安的手指,在他的名字上盖了手印。
她松手的时候,竟又被秦序安的手虚虚握住。
徐嘉恩心跳瞬间飞快。
才发现秦序安没醒,只是口中不知喃喃着谁的名字。
她没再去听。
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一份她自己带走,一份留在了家里的茶几上。
随后,徐嘉恩提起了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
大门被拉开,又悄然阖上。
平静落下的冬雪中,徐嘉恩向前走,再没回过头。
冬日的清晨,空气稀冷寂静,薄雾飘在窗外,一切仍是将醒未醒的静谧。
秦序安迷蒙睁眼,发现天花板上串起的彩灯还亮着,在白日里不甚明显。
徐嘉恩鲜少这样粗心。
恍惚间,他又意识到自己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秦序安额角跳动,头疼得厉害。
“徐嘉恩。”
他下意识地叫她,却没得到回音。
他抬起手、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薄毯。
又发现自己窝在沙发上一夜,姿势不当,全身麻了个彻底。
秦序安皱眉起身,麻意在身体里乱窜。
随后抬眼,他的眉头又在看到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时骤然蹙紧。
一直想拿到的文件乍然出现在眼前,秦序安竟然离奇地没有庆幸。
他拿起翻开,发现盖章、手印、各种条款一个不少,已然有了法律效应。
【女方需求:无】
秦序安的视线定在这几个字上片刻,又很快盖上了这几页纸,抛到茶几上。
“啪——”
一声纸碰石桌的尖锐轻响,在空旷的房间内回荡许久。
秦序安撑着发痛的额角,感到被人戏耍的愤怒之余,又觉得好笑。7
他那稍显阴沉的脸上,也真扯出个嗤笑来。
真不知道徐嘉恩这女人到底是蠢,还是聪明。
做了个局,伪装乖顺,给他下药,签下了离婚协议,却什么也没要。
她只要离婚。
他无端烦躁,搞什么,徐嘉恩之前说的竟然是认真的?
她难道真的搞定她妈了?
等身上的麻意彻底消失,秦序安才起身。
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自己,洗漱完了,到了衣帽间,发现里头空了一半。
他动作一顿,神色如常地穿好衣服,出了房门,视线却落在茶几上两个通红的苹果上。
平安夜,好节日。
秦序安走到电话旁,转动了几个数字。
电话接通后,他安排道:“带点人,帮我到汽车站和火车站去找人。”
秦序安沉吟片刻,说的徐嘉恩的特征也不过是身形好但是瘦、细眉大眼瓜子脸。
那边人迟疑回:“有点……抽象,虽然咱们知道嫂子漂亮,但是别人不知道那就是嫂子啊,老板,你有没有嫂子照片。”
老板大早上没到公司上班,还打电话来安排事,这已经够反常了。
没想到他说的话更反常。
他家里那位终于受不了老板这工作狂的性格,逃跑了?
听了这问话,秦序安向来表情浅淡的脸上空滞一瞬。
——他和徐嘉恩没有过一张合照。
她获奖的照片、舞台照,他也没见过。
秦序安回过神,“车站人早换了一波,拿着照片问也没用,你就直接去问执勤的人。”
“哦哦。”那边人连忙应道,“老板您说得对。”
“嫂子形象好,打眼得紧,见过的人肯定有印象。”
电话挂断,秦序安捻捻手指,发现食指上还有干掉的红泥印子。
他垂下眼,表情很淡,轻声嗤道:“知道盖毯子,不知道把手给我弄干净。”
其实徐嘉恩很少干这种浪漫又不着边际的事情。
他昨晚就觉得反常,却没细想。
秦序安在心里轻啧一声。
派出去的人效率挺高,很快就回了电话来。
“半夜是有个白白净净的女人上了大巴,但是说停靠车站很多,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秦序安有种恨不得自己能手眼通天,把人抓回来的焦躁感。
他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已平静了大半。
最后,他将烟按灭了,冷嗤一声:“找不到算了,也就是个女人。”
还是一个自作主张,和他离婚的女人。
出了门,秦序安才发现外面在下雪。
风雪飘摇,干冷的空气直往衣服里灌。
他回身,想去拿条围巾,又发现门口的立式衣架上正挂着一条。
秦序安手指一顿,犹豫片刻,还是拿起来围上了。
出了门,风大而冷,如刀在割。
秦序安垂着眼,撑着伞,垂眼往前走。
晚上只会更冷。
徐嘉恩就是晚上走的,避之不及,和在逃命一样。
秦序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文工团。
来都来了,进去问问徐嘉恩的事情也行。
这样想着,他推开了门。
同他格格不入的热闹顿时充盈在耳畔和身边。
“序安!”一声清脆。
秦序安应声转头,看见姜明姗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满面红光。
“序安,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她脚步太急,身形不稳,差点扑到秦序安身上,被他拖着手扶了一下。
姜明姗不至于摔倒,却也没如愿到他怀里。
两人保持着安全距离。3
在肢体接触上,秦序安其实向来界限分明,今天却叫姜明姗觉得不同寻常。
男人表情未变,语气也没起伏:“来问点事情。”
“哦,好吧。”姜明姗跟他一块往团长办公室走。
女人二十多岁了,还和个小女孩儿一样,一路叽叽喳喳。
秦序安则是不咸不淡地回应几个语气词。
他漫不经心地想,姜明姗的确被宠得很好。
徐嘉恩呢?他思绪沉顿一瞬。
她安静的时间居多,就像一团漂浮的清雾。
前一个月里,倒觉得她鲜活了些。
姜明姗终于察觉到他情绪有异,止住了话,问他:“序安,你有心事吗?”
“是。”秦序安没再隐瞒,回得磊落。
“徐嘉恩走了,我来问问这儿的团长有没有什么消息。”
他语气很淡,但姜明姗还是觉察出了些不同寻常。
不告而别?
这徐嘉恩真是心计够深的,竟然用这种手段叫秦序安对她牵肠挂肚。
“她走都走了……”
姜明姗话还没说完,秦序安便径直叩响了团长办公室的门。
几秒后,他进去了,没看自己一眼。
姜明姗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
“秦老板,今儿怎么有空来?”团长从桌前站起来,笑得客气而不谄媚。
秦序安这个大老板投资了话剧团,又提供了好些商演机会。
在现场文娱产业不紧俏的如今,解决了剧团生存的燃眉之急。
男人稍一颔首,也问得客气:“徐嘉恩昨天突然从家里离开了,您知道她最有可能往哪儿去吗?”
他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好像不在说自己的妻子,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可要真不在乎,也多余来问一嘴。
团长把那些惊讶收好,亦是平静地回:“嘉恩啊,她可能去了北京?最近总政文工团改制,分出了总政话剧团,嘉恩很优秀,在邀请行列的。”
李秘书一个文职工作者都被自家老板一声令下,派去北京出了外勤。
三天后,在总政话剧团仍是一无所获。
一想到自家老板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心里都有点发怵。
在北京喧闹的街头,李秘书打电话汇报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的。
“老、老板,这里的人说,没有叫徐嘉恩的人来过。”
如李秘书所料,秦序安在电话那头确实是面无表情的,甚至说话间还带了些烦躁的情绪。
“你好好搜过了没有?”
此时,秦序安身上那种严肃的威压通过电话线都能让李秘书感受到。
李秘书立马立正了,恭敬回道:“我每个人都看过了,就差被当作居心不良的变态了!”
随后,李秘书就听见电话里传来老板压抑般的深呼吸。
他这个老板,对自己情绪管控已经到了严格的地步,现在这样,肯定是真在生气。
不一会儿,秦序安冷沉的声音传来,还带着点不可置信的气愤:“我亏待过她吗?我是没给她钱吗?她要这样和我离婚。”
老板头回说起自己的私事,李秘书有些迟疑答道:“可能……不是钱的事情。”
谁人不知秦老板对自己那个小青梅,才更像对妻子。
受伤了要人照顾,他亲力亲为,还会亲自接她从文工团下班,带出去的聚餐也没少过。
哦,昨天还刚投资了个她主演的商演话剧。
电话被“咔”的一声挂断了。
秦序安靠上椅背,转了个边,从透明的落地窗看向楼外林立的大楼。
他做什么事,向来胸有成竹,对徐嘉恩这个妻子,也是不甚在意。
可这么久没她的消息,他竟觉得焦躁。
她就一如水滴汇入了大海,再难找到踪迹。
像流水在指缝中错失,他抓不住,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
他得知自己父母出事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一声骤起,打破了办公室内的平静。
“秦序安!我好好的女儿交给你,却被你搞丢了,她到底去了哪里?”
秦序安转过椅背,看见了怒气冲冲的徐母。0
他这个丈母娘对自己向来客客气气的,这副样子还是头一回。
秦序安扬了扬眉,沉声回道:“我派人去找了,没有消息,但她也二十多岁了,知道自己在干嘛。”
“我不管,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都嫁给你了,你肯定得找到她!”
徐母一跺脚就想开始撒泼,却被秦序安一个冷眼扫过来,生生制止了。
她面对这个女婿,总会多几分忌惮,待会他叫保安来把自己送出去,都不稀奇。
打火机轻响,秦序安指尖的香烟燃起。
他父母早亡,由爷爷带大。
虽说生活无忧,可审时度势、揣度人心的本事,比同龄人强很多,怎么会不知道徐母什么心思。
但他最终还是掐灭了烟。
秦序安撑着发痛的额角,目光审视:“您想过吗,徐嘉恩会走,其实也是你逼的。”
她若非觉得无依无靠,无人理解,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走了。
“什么?!”徐母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反驳道,“我逼她什么了?我不都是为了她?!”
秦序安懒得再多说什么,一锤定音:“我和徐嘉恩已经离婚了,但也不会逃避照顾您的责任,有什么需求,您尽管提。”
冷寂的眼神,公事公办的语气,不近人情地叫人不寒而栗。
徐母哑了声。
她弯着背,像一下老了十来岁,挎着包,默默走了。
……
1981年的元旦如期到来。
一串燃起的鞭炮打破了早晨的寂静,也扰了秦序安难得的假期里的清梦。
空调不知道为什么半夜关了,窗子留了条缝没关牢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空气冷得秦序安鼻腔发疼,他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哪里都难受,头尤其。
感冒了,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当兵五年,身体素质够硬,其实很少生病。
可能就是这样,才会格外严重。
秦序安头脑昏沉,无意识地环视床边一圈。
发现这床两人睡着不挤,一个人睡倒是格外空旷。
他又躺下了,听着窗外的冷风呼呼直吹,又配着那小条缝隙猎猎作响。
闭目片刻,他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最终还是穿了衣服起来,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了。
到了客厅,秦序安又翻箱倒柜地找起药。
找药在哪个柜子里花了些功夫,但感冒药一眼便知。
按照功能药效,一大抽屉,全都被人分门别类地放好了。
此时,他刻意去忽视的、徐嘉恩留下的痕迹,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秦序安轻啧一声。
他心里的感受实在很难形容,但那份烦躁却是真的。
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做,秦序安收拾了一下,去了爷爷家。
见了秦序安,秦老爷子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他向后张望,却没找到想看到的那个人。
秦序安在沙发上坐下了,秦老爷子还在门口。
老人家纳闷地不行:“听我那些牌友说,嘉恩那小主演当得,最近都没去剧团,回家去了,怎么现在过节了,她也没来看看我这老头子?”
秦序安想起徐嘉恩之前都会来替自己陪爷爷,把老人家照顾得特别好。
也会把这了无生趣的老宅子张罗得热热闹闹。
她实在不算多开朗热情的人,但就是能让家里其乐融融的。
往日里觉得不值一提的温情,此时此刻竟带着暖光热气,顿时鲜活起来。
轻易地、又柔软地乘虚而入。
几乎是钻心而来。
又几乎在一瞬间,被他按捺下去。
他神情恹恹地垂着眼皮,说话也带着鼻音:“她不会来了,您关好门坐下吧。”
秦老爷子关了门,走到秦序安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感冒了?”
“嗯。”2
“好好休息。”
走完关心流程,秦老爷子又倾身追问:“嘉恩呢?”
秦序安终于坦白:“走了,还拿我的手摁了手印,离了婚走的。”
秦老爷子却没像他预期中的那样暴跳如雷,反而沉默下去。
这个结果,秦老爷子不算意外,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老头子退下来太久,徐父牺牲了六年,他才知道消息。
一得知消息,他便做主把徐嘉恩母女俩接了过来。
父亲早逝、寄人篱下,徐嘉恩这姑娘没过过几年安生日子,他心疼得紧。
当时小姑娘和自己这个孙子相处得还算不错,让她和跟她情况大差不差的秦序安抱团取暖、两个人做个伴也好。
于是,秦老爷子就把两人的婚事确定落实了下来。
就是忘了自己这孙子也是个难以服从安排的倔驴。
相处再好,不是他自己想的,就觉得是被长辈按头结的婚。
他确实强硬了一辈子,插手不少小辈的事情。
但如果知道嘉恩和序安会走到这一步,还又让嘉恩背井离乡,说什么他都不会让这两人结婚。
想着,秦老爷子又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媳妇,就让你这么作没了。”
“你喜欢姜明姗那小孩儿?我早说过,你俩要是合适、能在一块,我这老头子还能有机会塞个人进来吗?”
秦序安和姜明姗当了16年的青梅竹马,几乎什么人生大事都有彼此的参与。
可能,就差最后结婚的人不是彼此了。
但要他和姜明姗结婚,那画面,他目前为止真没想过。
难得设想,秦序安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
但仍是咬了咬牙,说:“她在剧团害明姗的那些事情,可作不了假。”
这回轮到秦老爷子冷笑一声:“嘉恩来咱家三年,就算没有朝夕相处,我都知道她性子纯良、心思简单,你同她,也算日夜相对,怎么就没想着用心看看呢?”
秦序安从口袋里掏了支烟出来,却没点燃,只拿在手上把玩。
他一时没说话,只在心里问自己。
徐嘉恩真的会那样做吗?
秦老爷子看着自己孙子这神情恹恹、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本来就是从江苏过来的,一直没个着落,你和她结了婚不好好过日子,尽做些混账事!你不喜欢嘉恩,也好歹要知道感恩。”
“你创业那年,谁在我和你中间周旋转圜,谁在照顾你,你都忘了吗?”
“当你想给心里那个人好生活的时候,在你身边的人是谁,你一点没察觉吗?”
秦序安那次创业,真是突如其来的‘叛逆’,把秦老爷子气了个半死。
秦老爷子那拐杖往秦序安身上招呼了好几次,他倒是骨头硬,腰不弯、一句错也不肯认。
眼看着爷爷的拐杖就要打到他腿上,徐嘉恩跑了进来。
她身上还带着风雪,包也没摘,慌慌张张地,恨不得整个人罩在秦序安身上。
要不是爷爷反应还算快,那一下就要结结实实打在她背上了。
但老人家反应也没多快,还是给她背上来了一下。
爷爷表情慌张,但在气头上,嘴里仍是责怪:“嘉恩你呀,这么突然跑过来干嘛!这臭小子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一下!”
徐嘉恩起了身,像没事人似的,弯起眼笑,明眸善睐。
“爷爷,天津的冬天真的好冷啊,这么早就下雪了。”
徐嘉恩从江苏来的,说话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腔调。
柔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像拐着弯,温润动听,就像裹了一层晶莹糖衣的山楂。
秦老爷子听着心疼得不行,搓着她通红的手,叫人带着她去房里翻厚衣服喝热茶去了。
一番爷孙的激烈矛盾竟就这样被她化解了。
那天晚上回家,睡觉前,她坐在床边,秦序安看见她半搭在背上的长发下,是一条红得泛青的长印。
如同色白温润的美玉上多了条裂缝,扎眼得紧。3
他说不出什么感觉,却压下了心里的动容,对她一番冷言冷语。
“你不用做多余的事情。”
徐嘉恩身形僵硬一瞬,只是垂下头笑了一下,没说话。
此时听着爷爷仍在喋喋不休的教育,秦序安倒没觉得自己和姜明姗是多暧昧的关系,现下却也没辩驳什么。
他垂着眼,神色不明,抽了一口烟。
只说:“她想走,就让她走,在外头活不下去了……”
回来,她还会回来吗?
徐嘉恩这出逃的架势,谁也没告诉,怕是死在外头都不肯再回来了。
看自己孙子这不知悔改的死样,秦老爷子这回真生气了,差点蹦起来给他一肘子。
“真不知道你这臭小子心肠像谁,又臭又硬!哪有这么诅咒自己媳妇的!”
秦序安想强调徐嘉恩已经和自己离婚了,但到底没说出口。
“她总会回来的。”
一句落下,不知道在安慰谁。
……
元旦过后,不过月余就是农历新年,是又一轮的购物高峰。
满服装公司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秦序安这个老板也没离开过各种批示的文件。
就在这时候,李秘书满头大汗地进了办公室。
秦序安不耐烦地递了个眼神给他,意思是怎么了。
李秘书擦了擦额角的汗,强颜欢笑:“姜小姐打电话过来,哭得可伤心了,说话剧没演好,观众给她喝倒彩,赶她下台。”
平心而论,姜明姗的确不适合演话剧,做主演就更别说了,扛不起剧。
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甜甜蜜蜜的,演不出隐忍感,没什么戏剧张力。
秦序安笔尖稍顿,写字却没停,但一撩眼皮,问道:“重点?”
“姜小姐想要您去……接她。”
公司忙,徐嘉恩这个正牌妻子又刚走。
他摸不清老板对徐嘉恩的态度,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姜明姗这麻烦人的琐事。
这么节骨眼和老板说这话,真是要了他老命了,真就手多接那个电话。
听了这话,秦序安头又开始疼得厉害,却还是阖上钢笔起了身。
“啧,走吧。”
车上,秦序安靠在座椅后背,闭目养神。
他感冒仍没好,痊愈的战线异常漫长。
期间,他到秦家吃了几餐晚饭,和爷爷见了几面。
老人家听着他的鼻音和咳嗽,就开始长吁短叹地落井下石。
“感冒还没好呢?呵,体己人不在身边,当然好得慢。”
秦序安额角跳得更厉害,烦躁感更甚。
剧院外。
姜明姗郁闷地坐在石阶上,她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满脸的眼泪,哭得鼻头通红。
刚刚她简直是被观众轰下台的。
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秦序安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场面。
他觉得疲惫,还是抬脚走了过去,说:“明姗。”
姜明姗抬起头看他,泪眼蒙眬,整个人可怜得不行。
“序安——”
她站起来,好不委屈:“你都不知道那群人有多过分!”
姜明姗开始大吐苦水。
秦序安听得神经生疼,可能是生病了,这些听得耳朵起茧了的话让他格外烦躁。
他其实向来烦‘蠢人’,演不好就练、没有情感就去体会,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怎么总要说的这么复杂。
秦序安“嗯”了一声,鼻音浓重。6
那厢姜明姗还在继续说:“徐嘉恩好像是真走了!她主演的剧目全都换了人,也没后续的任务安排给她,她走了也好!”
说着,她脸有些红地看了秦序安一眼,“这样就没人能妨碍我俩的事情了。”
秦序安说:“人都走了,就没必要再说这种话。”
姜明姗有些羞恼了,嗔道:“你不是一直讨厌徐嘉恩嘛?今天怎么向着她说话啊!”
讨厌吗?秦序安没回,也说不清。
她走了自己后悔?其实也说不上。
只是如果再来一次,他不会给徐嘉恩走的机会。
见他没说话,姜明姗想靠过来抱他,被他挡了一下。
“别靠太近,我感冒没好。”
“啊!”她依言让开了些,“你感冒了啊序安……”
秦序安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划过一丝异样,但也没说什么,带着姜明姗上了车。
“你不是喜欢唱歌吗?话剧这条路你不想走了,就去当歌星。”
姜明姗眼睛发亮,也不难过了。
“真的吗!序安,你真好!”
……
元旦节前一天,徐嘉恩坐的大巴,从天津摇摇晃晃到了北京。
两天一夜的行程,比之前从苏州到天津的要短上许多,但仍叫她疲累。
只是人的漂泊感很容易写进血液里,她没有太多不适应。
睡在招待所里,徐嘉恩裹紧被子,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明明累得不行,却有些睡不着。
以前在江苏苏州,父亲在时,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安稳知足。
父亲牺牲后,房子被父亲的兄弟抢走,抚恤金也很快用完。
徐母就带着她投奔亲戚,东奔西跑。
徐母虽不是什么娇养的大小姐,但也是被父母宠着长大的。
和徐父结了婚之后,徐父也舍不得她干重活,没有让她出去工作过一天。
放在那个人人都要劳动的年代,做家庭主妇是多稀奇的事情。
后来,母女俩也只得处处求人,在亲戚家里住,长则一个月,短则几天。
慢慢地,徐母也开始接触社会,去工厂打工,闲时做些手工活。
她自己也勤工俭学,终于不用再求人。
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徐嘉恩总希望徐母能多理解自己一些。
可没想到……
徐嘉恩闭上眼,不愿再去想了。
她确实亏欠母亲良多。
可那种以爱为名的束缚,真的叫她难以忍受。
她只能逃跑。
事到如今,争吵过、抗争过,分开,是最好的缓和方法了。
还有秦序安……
算了,不想也罢。
来源:糯米爱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