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安放着花与婚纱的舞台上,身着白色练功裙的焦媛捧起一封信,目光又一次拂过末尾那句,“可是我们现在都老了,你可以在你的天空里,留一小片给我们吗?”那是三十年前,父亲写给十九岁叛逆女儿的信,此刻正以投影形式悬浮在背景幕布上。
在安放着花与婚纱的舞台上,身着白色练功裙的焦媛捧起一封信,目光又一次拂过末尾那句,“可是我们现在都老了,你可以在你的天空里,留一小片给我们吗?”那是三十年前,父亲写给十九岁叛逆女儿的信,此刻正以投影形式悬浮在背景幕布上。
1976年生于北京的焦媛,因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幼年被送往河北保定由姥姥抚养,4岁才在火车站初次见到身为国家一级京剧演员的父亲。因父亲被排挤,焦媛连同姐姐随父母移居香港,全家挤在八层唐楼,父亲从京剧小生改行制衣厂工人,母亲则由芭蕾舞者成为酒楼领班。
姐姐曾被父母寄予厚望,无心插柳,在她身旁一同训练的焦媛,却是那个最终走上表演之路的人。想为家人争一口气的种子自小种下,童年暑假,焦媛比上班的父亲起得还早,卖力练功,中学时代参加歌唱比赛,屡屡得奖。
考入香港演艺学院后,焦媛披星戴月地往返于排练室与家,与父母见面渐少。某个疲惫归家的深夜,她在枕头底下发现了父亲的信。信纸上,父亲秀气的字迹浸满不安与失落,询问她有什么心事,和家人的沟通是否出了问题。当年的焦媛并未深思背后的爱与牵挂,只是继续埋头奔赴舞台梦。
父亲在焦媛毕业演出后病逝,未能看见此后她如何成长为一代“香港舞台剧女王”,在八十多部舞台剧中迸发光彩。父亲的早逝,成了焦媛的心结,替父完成艺术遗愿的执念也更为深重。父亲与女儿的身影逐渐重叠。往日父亲提前三小时到达练功房,两小时练功,一小时清扫房间,因为“练功房和舞台一样,也是圣殿”,焦媛则养成习惯,每次演出前,都要完整地在排练室彩排十遍,也同样因严苛,让合作者心生畏惧与不解。
2019年经历抑郁后,心理医生指出焦媛“将两条命活成一条”,促使她直面过去与父亲的关系,独角音乐剧《约定·香奈儿》也就此诞生。
二十五年来,焦媛在《金锁记》的斜坡鞋上跌撞,在《蝴蝶春情》的争议里灼烧,用自己的生命背负父亲的遗憾。到了这出自传性质的戏的结尾,她终于对着虚空坚定地说,从今往后,我会活得好好的。这句话,既是对亡父最郑重的爱的誓约,亦是给自我迟到的独立宣言——从此戏里只有焦媛自己的命。
2025年6月15日,《约定·香奈儿》本轮巡演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南方周末记者在化妆间采访焦媛,以下为她的讲述:
多年以后才学会了哭
在缅怀父亲的自传作品《约定・香奈儿》的演出中,焦媛给父亲写了一封回信。王犁 摄
我写这个剧本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么多年,我对我爸的思念没有办法放下。我知道人面对死亡,就是亲人离世,是很难过的,但我一提起爸爸,那种思念好像总是有点(不受控),好奇怪,所以我要解决,正好疫情有时间了,我就梳理一下。
另外就是我对舞台的恐惧,当你有一些情绪的问题,没有跟其他人说的时候,它就永远憋在里头。但是我就想,要不然通过我的工作、舞台艺术把它说出来,可能会有帮助。
我是想疗愈自己,但是后来演着去了那么多地方,很多观众看完之后,特别是北京那一站,大家觉得原来有很多经历是一样的,所以其实我做了一件好事,跟观众说,你们不是孤单的。剧场就是抚慰人心的,哪怕是一个人、两个人,如果可以让他们有稍微的安慰,就成功了。
亲人的离世,要很认真去面对这个课题,我们要好好地哀悼,伤心就伤心,不要把它压在里头。我就是多年以后才学会了哭,爸爸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哭不出来,有好多情绪,后来再过几年工作,学会了喝酒的时候,每次喝得比较嗨,我就会哭。所以有步骤的,哀悼是一个课题,我们要好好地去学习。
今天父亲节演这个戏,那种思念又涌上心头,但是我现在跟自己说,我要转化为动力,把它好好地完成。
我永远跟我爸有一种情感的牵绊,如果我父亲在,我一定第一时间去问他,爸,这个戏要不要接,我演技上遇到什么问题,或者是谈恋爱,就会觉得,爸,你有没有什么意见给我。但是现在就缺少了家里的一个男人,永远缺席了。
我妈跟我爸有点不一样,我爸比较严谨,要求比较高,我妈是跳舞的,她总会觉得,我女儿当然是好的了,她会注重美不美,这个妆化得好不好看,你的动作好不好看,不是从戏这方面。没人可以告诉我,怎么还可以再好,怎么改善。
这个戏在2021年香港首演,隔了一年左右,我们开始巡演,前两年演的是没有回信的。2025年年初,我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突然有一天晚上,很快要巡演这个戏,我就在想,我好像从来没有回信,我就加了这个情节。正好那个时候特别流行王菲的《世界赠予我的》,我一听歌词就觉得很适合,所以我就写了这封信,把这个歌加进去。
我每一次演出之前都会再把歌顺一顺,第一首歌,有时候彩排,我就已经不行,因为又拿着骨灰,(又戴着)头花,而且《假如我是真的》,“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那些歌词都好扎心。但是我会抽离一点,或者会(想)这首歌怎么可以用声音把它唱得(更到位),不专注在歌词或者感受,跳舞还是可以全情投入,但是唱歌就不能太过,要把控得很好。所以是很困难的,特别想投入,但是要有三分的清醒,始终是专业的演出。
没有太多时间去照顾他
焦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演员会感叹跟她排戏“真的好累”,但“他们最后还是会被我感动:算了,这又瘦又小的”。林艾艾 摄
我的生活就是演出。没有什么休息不休息,因为你喜欢那个事儿,你就会总是琢磨着那件事儿。一演出一排练,我就整个那一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是好紧张,直到演完。演完了,你过了,你又觉得明天还是可以演的,但是到明天那个当下就觉得,我不演了,我真的不演了。但是你顺利度过了,而且自己也专注投入,情感释放,又感觉观众跟你一块的时候,你又觉得这很吸引,这就是剧场,这就是舞台,哎呀,还是喜欢。
(对舞台的恐惧)出现了好多年,我估计有十年,这种状态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放松。我现在还在努力找方法让自己克服,要不然没有办法再做下去。紧张倒是每个演员一定会有的,但是它不会影响到你,恐惧是突然之间身体的反应。我觉得还是自信不够,你不相信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还是害怕、恐惧,觉得自己不好。
我最近开始在想封箱这个问题,就是因为恐惧,我不想自己每一场就跟出入生死关一样,49岁的人,不能这样,太折磨了,但是我还没有想好。比如《金锁记》,要不要培养另外一个女孩子去演。因为《金锁记》的曹七巧是我加了很多自己对这个角色的感受在里头,她如果要模仿,这(不好),还是应该重新以适合那个女孩子的表现来演,所以这个也是要考虑的。
很多人会觉得我的体力完全可以再演几年,但是其实不是辛苦的问题,是心理的问题。他们也说要不然把它录下来,但是我又不想,我就觉得舞台应该要现场。有的时候就很贪心,觉得自己那么好,如果不演了也是不舍得,但是你就得取舍,有的时候还是要放下。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太执着,没有那种宽度去容纳。《金锁记》最开始,男演员最后那个字他永远都不一样,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说完,但是七巧的内容,特别是第二幕扭曲了的(状态),我得马上接,我不知道他那个字是什么字,欠一秒半秒,节奏就跟不上了,气就连不上去了。
我(跟他)说,喂,咱们现在定了,以后就不改了,你跟其他演员,你乐意怎么样是你们的事儿,你要牵扯我就不行。而且我演出之前,我得在排练厅连排十次,服装化妆都得走十次,再进舞台。有很多演员就觉得不用,连两三次不就行了吗,怎么十次。
而且有的演员是,给你五六成不就行了,到正式的时候再给十成。我告诉你们,是有分别的,你如果永远都是五六成,你到演出最多八成,不会到十成,但是你每次十成,你到演出也会是十成,而且每一次演完,你都会觉得我又发现了一点东西。
身体上对于我来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因为我觉得所有这些都不属于我们,是属于舞台的,身体是道具,就是多一个层次去表达你的艺术。所以你说(曹七巧的)鞋不舒服,这太简单了,每次我打自己,方洁总说你别那么大劲,但是你不打下去,你就没有那种痛,你的表演是不一样的。可能我这样是不太健康的,但是我真的无所谓,因为它会好的,演了过一个礼拜就好。
我爸是京剧演员,确实特别自律。从小我爸也训练我们,家里有条件可以买洗衣机,我爸都不会买的,因为觉得你们一定要自己会洗衣服,我跟我姐从小就做家务,什么都可以干。
因为小的时候让人家霸凌,所以自己就有一种自卑,觉得一定要好,要努力,要成龙成凤。父母倒是对我没有太大的要求,我妈妈特别希望我姐姐做这行,她是长女,比我大5岁左右,爸爸妈妈挺看重她。我就跟着旁边练,但是最后我是种下了种子,我姐很快就说,妈妈我不练了,我要念书,但是我就可能遗传,特别喜欢。
进演艺学院,我是先斩后奏,怕我爸妈不乐意,所以是先报了名,人家录取了,我才把通知书给我爸妈看。念书的时候我差点退学了,后来有一个《少女梦》选上了,我从来没有做过龙套,一上就是《少女梦》女一号,一直到现在都是,起码是主要的演员,大部分都是女一号,我自己有了自己剧团就更是。
那个时候我爸也开始病了,我就拼了命地要努力,这么难得,所以就老是排戏。我爸肺癌,刚开始是电疗、化疗都做了手术,后来复发,复发完了并发,这样短短几年之间,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照顾他,这个真的一直内疚。
戏剧与疗愈
父亲的字写得好看,焦媛整个读书年代都在模仿。父亲离世多年后,她恍然惊觉,自己早已不再是单纯模仿他的字迹,而是悄然接纳了他生命里的某些特质。王犁 摄
在我小时候,虽然(受到)霸凌,环境不太好,但是起码在教育方面,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很国际化,现在英文、普通话、广东话我都可以。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在那个年代受教育、成长,工作之后,我又可以用这个东西回到内地。《蝴蝶是自由的》就是因为我会说普通话,我可以用这个东西来演戏。另外我的演戏方式又跟内地的不一样,因为我们环境很灵活,很生活,带有国际化的感觉来演戏。
以前焦媛实验剧团所有的戏都是我喜欢的,但是我没有分一定是两性、艺术性或者什么,我就觉得好玩,这个我有兴趣,我想尝试,所以它其实是挺多类型的。
(香港特区政府)资助那六年是在上环文娱中心,很多制作,之后没有资助了,就在那么多的制作里开始(挑选),有一些更好的、更精致的,来内地巡演。所以我们有《金锁记》,有《长恨歌》,还有一些在屯门演的,这几出我们都会尽量来内地演。
我会慢慢发展类似疗愈的系列,可能未必这么多歌曲,但是一定要有音乐,有肢体、舞蹈、投影和内心独白,我挺喜欢我这个戏有很多的V.O.(内心独白),感觉特别的疗愈,所以我想尝试这方面,空间更大。
我自己特别有感受的,譬如说我跟我姐姐也有很多故事,或者是小狗宠物,再就是爱情,我们现代女性对爱情的看法是什么呢?什么叫爱情?什么叫陪伴?什么是情感?闺蜜也有好多可以说的,我有两个闺蜜,十几年没有联系,就因为一些误会。我相信每个人都会多多少少有类似的经历,人的心灵、情感,都可以通过艺术舞台表达。
我特别感谢内地的观众,内地的观众比较宠我,香港观众对我是有异议的,特别是我刚开始进舞台的时期,观众对我有一种看法,因为《蝴蝶春情》在香港演的时候,媒体会大肆宣扬那种裸露,看那些报纸杂志的,就会觉得我是靠卖弄得到的这些。其实对我有这种看法的人,也不是进剧场看戏的人。《蝴蝶是自由的》在上海演,观众特别喜欢我,内地的观众懂戏,他们看戏,而不是光看那些表面宣传。
这么多次《金锁记》巡演,微博发小论文的那些观众,他们对张爱玲也好,对曹七巧也好,对安忆老师改编也好,有他们自己一套看法。我年初在上海演《彩虹的尽头》,也是观众对我特别好,不是说一定赞赏才是好,但是他们会进来看戏,看完了戏会表达自己的意见,这个就是好的观众。
疫情的时候,高志森先生那边有训练班,就请我说,要不然教教书,我说可以啊,我就尝试。有好多人都叫我教演戏,我一直拒绝,我说我凭什么教人,我自己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但是后来我转念,不是教,是分享,分享作为一个演员,会经历什么情绪上的起伏,或者演戏的时候应该注意一些什么。用这个态度去跟同学们一块交流,这就舒服了。而且我觉得肢体是很会帮我们演戏的,我就分享我怎么用肢体,那就看你愿不愿意学习或者学了多少。
(学生)都是一些爱好者,而且都是比较成熟的人,35岁以上,有的是60岁,有几个女的是因为小时候很喜欢,念书的时候玩一些业余的,后来因为工作结婚(不做戏了),现在退休了又喜欢上,就来学,这个挺好的。我不要求他们是专业的演员,但是起码我想把演戏跟生活结合在一起。
譬如说,戏为对手而演。好多演员会顾自己,但是如果我这样演,对手觉得搭得很舒服,这才是互相的弥补。最好看的戏就是你来我往的,我应该怎么衬托你,你应该怎么衬托我,大家是排戏排戏,排出来的。
接受别人其实是强大自己,你一个脑子想我应该怎么演,但是如果两个脑子去想,那不是更好吗?起码多一些层次理解,多一些选择。我们生活上也是一样的,不能老想着自己,要体谅对方。我就会把这个跟生活上怎么结合,跟同学分享。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南方周末实习生 钟卓君
责编 刘悠翔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