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的春光里,刚刚结束排练,还未完全卸去妆容的张佳春,对《中国青年》记者敞开了心扉,讲她的戏,讲她怎么从一个爱美的小丫头变成了如今的京剧名家。但这不是什么传奇故事,就是一个普通人咬着牙、流着泪、唱着戏熬出来的日子。可听完你会觉得,这女子身上有股劲儿,像土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5年第11期
“荀派花旦”张佳春:灵动与深情的戏魂
文—本刊记者 郝志舟
在梨园行里,张佳春是个奇女子。
她不是那种固守单一流派与行当的匠人,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传统复刻者,而是一位跨越行当界限、融通传统与创新的艺术探索者。
她是国家京剧院一级演员,是梅花奖、白玉兰奖的摘花人,是年轻戏迷口中的“小姐姐”,更是《春草闯堂》和《红娘》里跳脱出来的精灵。
2025年的春光里,刚刚结束排练,还未完全卸去妆容的张佳春,对《中国青年》记者敞开了心扉,讲她的戏,讲她怎么从一个爱美的小丫头变成了如今的京剧名家。但这不是什么传奇故事,就是一个普通人咬着牙、流着泪、唱着戏熬出来的日子。可听完你会觉得,这女子身上有股劲儿,像土里长出来的野草,风吹不倒,火烧不尽——她是戏里生出来的魂儿,九岁一头扎进梨园,几十年风霜雨雪,用发自内心的执着与热爱把一腔热血绘成了台上那抹耀眼的红。
张佳春
「戏缘初起,“红娘”引路」
张佳春的京剧之路,始于童年的一次邂逅。幼年时,爷爷曾带她一起看戏——宋长荣先生的《红娘》,戏台上那装扮华丽、彩衣翻飞的形象,美得让她眼珠子都挪不开。小小的佳春为之惊叹,心生艳羡:“我当时就惊呆了,觉得里面的东西非常漂亮,服装、头饰,太好看了。”
更让人叫绝的是,爷爷告诉她,这个“红娘”其实是由一位男演员扮演的。那一刻,活泼灵动的“红娘”让她内心无比震撼:“我觉得,他特别了不起。”
一颗京剧的种子,就此在少女的心中悄悄萌芽。她开始在家“模仿”,把床单和围巾裹在头上,学着舞台上的身段起舞,宛若戏中之人。而这份单纯的热爱,也成了她走上京剧之路的契机。9岁那年,天资聪颖、性情灵动的张佳春进入戏校,开始了自己漫长而艰苦的学艺生涯。
戏曲与人生的道儿,就这样铺开了。一眼的惊艳,就此成了她一辈子甩不下的梦。她不是没想过别的路,可那舞台上的光、服装上的花、头饰上的珠,像是长了根,把她牢牢地拴住:她就是喜欢漂亮,喜欢京剧的那股子劲儿。
这份喜欢,也成了她日后啃“硬骨头”的底气和志气。
「哭着学的“红娘”」
京剧的学习,从来不是轻松的旅途,戏校的日子,更不是人人都熬得下来。张佳春回忆起来,眼里有点湿意:“苦?太多了。练功、吊嗓子、学戏,哪样不难?”从基本功到吊嗓子,从每一个角色的揣摩到每一出戏的打磨,每一步都伴随着无数难点。
16岁那年,学戏7年的张佳春从北京到南京、乘火车转大巴,辗转20多个小时,终于在淮安见到了童年时心心念念的“美”的化身——宋长荣老师,并开始跟随宋长荣学《红娘》。那可是她心里的神!可学起来,她却觉得自己笨得像头牛。“天天哭啊,觉得自己咋就学不会,咋就成不了老师那样。”
老师的技艺炉火纯青,身段神情、举手投足都是“活”的,而她只是个大二学生,学院派之规整,与大师之灵动相去甚远。面对大师的表演,她学得满头是汗,却总差那么一口气:“不像老师,不管怎么弄、怎么学,都不是!我可以做出这个身段,也可以走出那个样式,但偏偏就不是老师的那个样子,味道不一样,神情也不一样……”她喃喃着,还是悟不出戏的核心是啥,只知道照着老师的样子模仿。“那时候小,也理解不了,老师的变化怎么会那么多……”宋老师的艺术造诣已臻化境,他不会像学校的老师那样教你规规矩矩地今天往这边走,明天往那边走;今天教这个身段,明天教那个身段。“所以我就更学不会了……”
支撑着她坚持下来的,是对《红娘》的热爱和对宋老师的崇拜。一出《红娘》反复学了十多年,也磨了十多年。老师抠一遍,她再琢磨一遍,不停地抠,不停地加工,这份执着让她终于领悟,艺术的“诀窍”不仅仅在于技巧,更在于人物内心的表达。今天,在已经完全能理解其中的精髓后,她不住地感慨:“最重要的就是人物的内心。你可以做不同的动作,但只要人物的内心你把握对了,想表达的情感对了,动作自然就对了。”而这种顿悟并非一蹴而就,是在她成为演员后,通过无数次的舞台实践才慢慢开窍而来——这悟,她将之称为“自我重塑”,是她用泪水和汗水换来的,也是她对京剧艺术死心塌地的证明。
红娘
「严师与自律」
张佳春的戏,是三位师傅给点亮的。宋长荣老师像个慈父,鼓励她往前冲:“他待我就像自己的孩子,说我是学《红娘》学得最好的学生之一。”她自豪得不得了:“别人说我像他,我特别高兴!”沈建瑾老师则像个追求“完美主义”的严母,挑她毛病挑得她头皮发麻:“她让我练嗓子,跑圆场,还发各剧种的好戏催我借鉴学习。开始觉得压力挺大,后来明白,她是真的对我好。”刘长瑜老师像个“大掌柜”,教她看大局:“她会告诉我做人做事的道儿,告诉我一个正确的方向,像盏指路的灯。”
如今她带学生,也把这三位的招儿都用上了:“教学生的时候,三张脸一块儿蹦出来,又鼓励又细抠,还得指方向。”有个学生等了她三年,就为跟她学《红娘》,让她感动不已:“学生对我这么信任和执着,我一定得对她负责。”她把自己对戏的爱,一份传给了学生,一份也传给了自己。
张佳春的戏,是拿命“熬”出来的。“每天都练,没排练我就自己练,基本功、吊嗓子、背戏,一样不落。”她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几天不练,你自己就会知道。”演出一场,她得背好几遍戏,还得提前把体力攒足。2月15日演出前,她感冒还未痊愈就吃了药硬上,后来全身衣服几乎湿透,差点晕倒在现场。她苦笑:“再多一分钟,我可能就得躺台上了。”疫情期间,她曾经戴着口罩排练,结果差点因心脏缺氧导致晕厥。
而观众并不会知道演员身体的情况,只看你当时演得好不好,所以每一场演出她都必须毫无保留、全力以赴。荀派的表演有“文戏武唱”的特点,《春草闯堂》一出戏要演两个半小时,唱念做舞一刻不停歇。有懂行的观众心疼地给她留言:“荀派的小姐姐们唱一场戏能把人累死。”而为了保持这种良好的体力,张佳春游泳、瑜伽、健身常年不辍。
或许,这股子硬拼的韧劲儿,正是她痴情于“戏”的命根子。
「春草闯堂,台上开花」
张佳春的代表作之一《春草闯堂》是她艺术生涯的高光时刻。这戏是刘长瑜老师的“宝贝”,她接过来,不光要演好,还得整出新花样。
以《春草闯堂》参评梅花奖那会儿,院里给她提了要求:要加入新一代青年对这出戏的诠释、体验和理解。于是她找来张继刚老师的学生重新设计,琢磨着在舞蹈上“动刀子”,扔伞、转伞,连抬轿的路线也改了,在调度上进行了大胆创新,用不同的图形和身段丰富舞台呈现。当然,这戏她可没乱来,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得练得滚瓜烂熟,还得跟音乐、人物贴上。她说:“不能光为了炫技,得有魂儿。”
演出那天,伞挂树上,她一提,抛了个360度,接住,再用三指一转,灵巧异常。这一连串动作不仅符合剧情,还展现了高超的技巧,让现场观众接连爆发出两次掌声。她也笑了:“观众觉得既符合剧情,又好看。”
《春草闯堂》的成功离不开前辈的肩膀。从第一次搬上京剧舞台到现在,65年了,这戏还能火,她觉得正是前辈打下的底子好——刘长瑜老师是这出戏的奠基人,张佳春坦言:“我们一直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她也努力让这出戏与时俱进,为了适应现代观众的口味,他们在2023年为《春草闯堂》设计了一个独特的谢幕主题曲,让每个角色都跳出来亮相,在音乐中依次展现自己的性格,这在传统京剧中可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和创新。自此,几乎全国主要的院团都来找他们要这个谢幕曲。这不仅是对传统的继承,更是对观众需求的敏锐把握——她深入骨髓地爱这戏,爱到要想尽办法让它活在今人的眼里。这,或许正是当代青年戏曲工作者守正创新的初心所在。
张佳春不光演大戏,还爱挖冷门戏。《得意缘》是荀慧生大师的老剧,很多年没上舞台,她硬是给它整活了:“荀大师留下来的是一段音配像,只有两场戏,我们就根据全本荀大师的剧本,把它丰富成了一整晚的戏,让整个故事更完整了。”从两场小折子扩成一晚上的大戏,她加了新词儿也插了俏皮话,“比较接地气、通俗易懂”。2025年1月11日首演,全剧结构紧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获成功。演出结束,张佳春和同伴们不得不多次谢幕,气氛异常热烈。
对老戏《卓文君》也一样。挖掘整理荀派六大喜剧之一的《卓文君》时,剧本剪了又剪,唱腔改了又改,经历了反复十几轮的整理和修改:“比新编戏还费劲。”可她不离不弃,以沈健瑾老师为指导老师,请来荀慧生大师的长孙荀浩先生作为导演把关,“绞尽脑汁、废寝忘食”地复排。“唱腔是新弄的,剧本、服装、舞美全是重新打造的,就是要面向青年观众,想让他们喜欢。”《卓文君》《钗头凤》这些老戏都录了音像,传到国外,连老外戏迷都赞不绝口。
舞台或许是冷的,但她对“戏”的这份心,始终是热的,像灶膛里的火,烧不尽、浇不灭。
「观众是我的“镜子”」
张佳春演戏,最看重观众。她说:“要是演了半天观众不理解,人家没反应,你说你是不是白演?”她爱听观众的笑,爱听他们的掌声,哪场没反应,她就琢磨哪儿不对。她拿“春草”的念白举例子,“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念快了是一个味儿,念慢了又是个不同的味儿,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她试来试去,就看观众啥时候能“炸”。她说:“哪次观众叫好,我就记住了,下回接着这么来。”
她的戏迷多是年轻人,常常会意犹未尽地在网上讨论她的作品,“看完戏,她们就在群里聊,连我某场戏里头上戴的花儿不一样,她们都能看出来”。戏迷们也发自肺腑地爱她,称她为“吃‘可爱多’长大的小姐姐”,把她的照片做成表情包、口罩、钥匙扣,有的年轻“粉丝”甚至瞒着爹妈追到香港看她的演出,一场不落,让她感动得眼热。她演戏,不光为自己,也为这些追她的魂儿,这些“热辣滚烫”的反馈逼着她不停想新招儿,琢磨怎么让年轻人更爱看。
张佳春的戏,还火到了国外。她连续三年在欧洲演出《浮士德》和《图兰朵》,共计100多场。“这是第一次用东方的京剧演西方的故事”,从欧洲三线城市到柏林、罗马,场场爆满。一位意大利老太太原本想看歌剧,误买了京剧的票,但看完她的演出后大为惊叹:“你们怎么能把西方故事表达得这么完整,又这么不一样?”这些演出不仅成功地在国外推广了京剧艺术,也成为“一带一路”文化交流的亮点。
张佳春的艺术人生,是一个“练、学、悟”的过程。她从9岁的戏迷女孩成长为国家京剧院一级演员,用无数汗水和泪水浇灌出舞台上的灵动与深情。她既是传统艺术的继承者,也是与时俱进的创新者。但真正的艺术家又大多是孤独的,对张佳春来说尤其如此。她把所有的精力倾注在舞台上,下了台却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她不爱玩手机,不会发朋友圈,连同事都笑她不会宣传自己。“演完一场戏,回家那一刻最满足。”她也笑。这份满足,来自观众的掌声,也来自她对京剧艺术永不止步的热爱。在她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位青年艺术家执着的灵魂,也看到了京剧艺术在新时代的生机与希望。
编辑:申西来源:中国青年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