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如何通过《卧虎藏龙》征服了全世界

摘要：就像印度宝莱坞电影，标签之一是动辄跳舞。故事演得好好的，突然就跳上一段。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宝莱坞出品。还有，动辄片长三小时，也是宝莱坞电影的典型特征，另一个标签。但是，非印度观众，大多都难以接受。

要盘华语动作片史，《卧虎藏龙》是躲不过去的。正是因为它，让华语动作片登堂入室，攀上了世界电影的制高点，达到了动作片的巅峰。

李安的功绩，空前绝后。

动作片是香港电影的标签之一，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这个标签需要打一个折。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也不是每个人都认可。

就像印度宝莱坞电影，标签之一是动辄跳舞。故事演得好好的，突然就跳上一段。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宝莱坞出品。还有，动辄片长三小时，也是宝莱坞电影的典型特征，另一个标签。但是，非印度观众，大多都难以接受。

所以，标签归标签，不是有了标签就是好事，不一定被所有人接受。

香港动作片的标签，很大程度上被归属于B级片，是一种替代品，不被欧美主流认可。B级片属于二级市场，登不上大雅之堂。

要被广为接受，有两种渠道，一个是要收获主流大奖，二一个是票房要成功。李小龙的电影，就是靠票房，不需要获奖，票房上的认可就足够了。要收割就收割所有的B级片市场，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华语动作片，第一个进入国际大奖视野是1975年的《侠女》，由胡金铨执导。

当初，《龙门客栈》大获全胜，让胡金铨有底气去拍摄他辛苦构思已久的《侠女》。胡金铨拍电影一向是精益求精，他先用一年多搭景，又在拍摄中为等芦苇长高暂停不拍。经常一个镜头从早拍到晚都不能令他满意，导致《侠女》的拍摄周期越拉越长。

投资本片的老板对胡金铨已经花费1500多万，电影却连一半还没有拍到的情况很不满，便瞒着胡金铨把拍好的部分剪辑上映。

结果可想而知，票房自然惨败。

电影故事凌乱，剧情没头没尾，很多观众看得云里雾里。后来，胡金铨将完整的《侠女》分为上下两集，依旧难挽颓势。

《侠女》的失利令胡金铨很失意。

于是在1975年，胡金铨自己出资带着重新剪辑的国际版《侠女》参加戛纳电影节。

终于，墙内开花墙外香。片中的竹林一战让所有评委啧啧称奇，赢得了他们的充分认可，一举拿下戛纳技术大奖，并顺利卖出海外版权，弥补了之前的亏损。《侠女》，成了华语电影史上第一部在国际上获奖的影片。

那一年，《侠女》也入围了金棕榈大奖，但最后输给了《烽火岁月》。那没有办法，在那个崇尚史诗片的时代，《烽火岁月》讲述了阿尔及利亚辉煌的独立解放史，该片气势磅礴，即便今天去看依旧不过时。它也是至今唯一收获金棕榈大奖的非洲电影。整个非洲啊，至今没有超越者。《侠女》输给它，不冤的。

毕竟，《侠女》是一部文艺性的小品，玲珑剔透，与史诗性的《烽火岁月》是完全不同的路子。时代倾向史诗片，没有办法的。就像后来李安执导的《断背山》，也是晶莹剔透，唯美到了极点。但是在政治正确的铁尺之下，不明不白地输给了种族冲突题材的《撞车》，沦为奥斯卡冤案。

能够被提名，已经是巨大的胜利，何况还拿下了技术奖。因为《侠女》，胡金铨被当时的电影杂志评为当年的世界五大导演，成为第一个被国际上认可的具有作者性的华语电影导演。

港台动作片的起点还是非常高的，那可是1975年。

前文已经反复说过，1975年可是李小龙去世后，香港动作片万马齐喑的时期。《侠女》的成就，犹如一剂强心针，给了华语片导演以极大的激励。经过刘家良、洪金宝、成龙的耕耘，华语动作片终于重新振起，再次震惊世界。最终的硕果，是让成龙收获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不过，成龙获奖是后来的事。自《侠女》之后，华语动作片再次获得认可，是25年之后的2000年，也就是今天要聊的主角，即李安执导的《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是至今为止唯一收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华语电影。那一届共收获了10项奥斯卡提名，最终拿到了其中的4项。顺便，还拿下了两项沉甸甸的金球奖。这成绩同样无与伦比。

票房上，《卧虎藏龙》至今都是华语片海外票房榜冠军，收获2.13亿美元。比第二名《英雄》的1.49亿美元高出不少。

张艺谋执导的《英雄》，尽管被很多国人瞧不起，但实际上它入围了当年的柏林电影节，并最后拿下了银熊奖，很有分量。此外，还提名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在国际上获得了充分的认可。

《英雄》最大的成就，是让电影的摄影成为叙事的一部分，在技术创新上前所未有。而且，《英雄》开启了中国电影一个全新的时代，从此有了市场的概念，正常化发展了。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详细聊聊这部片。

再之后，是2015年，侯孝贤凭借《刺客聂隐娘》收获了第68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这让侯大导进一步坐实了华语顶级电影导演的名号。

从《侠女》到《卧虎藏龙》，再到《英雄》《刺客聂隐娘》，华语武侠动作片收获世界大奖的认可，也就它们几部了。每一部，都值得单拎出来，细细评说。

这其中，《卧虎藏龙》无疑是华语动作片的巅峰，无论获奖还是票房，都是第一名。

李安凭什么？《卧虎藏龙》凭什么？

李安在拍摄《卧虎藏龙》的时候，如同胡金铨拍摄《侠女》的时候，外部环境差不多。当时都是动作片大潮已落，正处于低谷期，青黄不接，他们却逆势而上。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很强的内驱力，非大心脏不可为。

不是每个逆势拍摄，都能赢的。徐克逆势拍摄《七剑》，尔冬升逆势拍摄《三少爷的剑》，都输得一塌糊涂，亏到姥姥家了。要舔伤舔好久。

《卧虎藏龙》在华语片市场上刚上映时，骂声一片。就像《侠女》刚上映时，也是骂声一片一个模样。

《卧虎藏龙》与《侠女》的赢得认可的路线，都是一样的，就是走西方路线。《侠女》在戛纳，《卧虎藏龙》在好莱坞。

《卧虎藏龙》里的竹林大战，还借鉴并致敬了《侠女》里的竹林大战，两部影片遥相呼应了起来。李安，继承了胡金铨的道统。

不过，《侠女》赢得西方认可还是靠美轮美奂的异域风情，如小巧玲珑的艺术片一样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卧虎藏龙》赢得西方的认可则是靠内涵，靠内容本身。当然，神秘的东方元素也给老外带来了巨大的新奇感。

传统武侠动作片对于西方观众来说，欣赏起来存在门槛，像“少林派”为啥是光头僧袍，而“武当派”又是长剑道袍，“丐帮”又分什么净衣派与污衣派，还有什么“天山派”“峨眉派”“崆峒派”，以及“魔教”“神龙教”“星宿派”，对于老外来说，理解起来存在难度。乃至于“小相神功”“移魂大法”“吸星大法”“六脉神剑”“神龙十八掌”“化骨绵掌”“如来神掌”这些虚头巴脑的功夫，更如闻天书。没有一点中文基础，压根就无法理解。这就是文化的隔阂。

《卧虎藏龙》，直接讲三代人的恩怨纠缠。第一代是江南鹤与碧眼狐狸之间的爱与恨。江南鹤作为武当派掌门，与年轻的耿六娘（碧眼狐狸）发生了一段恋情。但是，耿六娘接近江南鹤的目的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学取江南鹤的武当剑法。当她知道武当功夫传男不传女，江南鹤不会教习于她的时候，她就愤而杀死了江南鹤，盗走了《武当心诀》。从此消失于江湖。

这是第一代人的恩怨，电影中没有展开，只用几句台词提了一下。整体上可以忽略。甚至，碧眼狐狸就叫碧眼狐狸，连耿六娘这个原名都没有提。

第二代人的爱恨交织，主要是“隐侠”李慕白与俞秀莲之间的爱情故事。它是讲当初李慕白爱上了俞秀莲，结果却发现俞秀莲已经与孟思昭有了婚约。李慕白得知真相后，决定不做“第三者”，而是割断痴情。当时，孟思昭因仗义杀人逃亡在外，下落不明。李慕白为了俞秀莲的幸福，决定去找寻孟思昭。在京城，李慕白与因杀人而改名换姓的“小俞”（孟思昭）相遇，两人相谈甚欢，结为生死之交。

此时，恰逢京中恶霸黄骥北纠集李、俞的强敌世仇前来寻衅，孟思昭仗义执言，豪气干云，孤剑出击，终因寡不敌众，壮烈牺牲。此时，李、俞方才知道“小俞”真实身份，他们被这位挚友的义气深深感动，以至觉得双方如果结合，就是对这种高义的亵渎，于是更加坚定了终身不论嫁娶的决心。

第三代人的恩怨情仇，则发生在玉娇龙与罗小虎之间。

北京城九门提督的三小姐玉娇龙即将嫁给官宦人家鲁家公子“丑翰林”鲁君佩为妻。不过，玉娇龙可不是普通的千金大小姐，他在跟随父亲在新疆为官时，从玉府的师爷高朗秋那里习得了一身功夫。

玉大帅起先在新疆守边，十年为官，高师爷从玉娇龙六岁起，进得玉府，成为玉大帅的幕僚，也成为了玉娇龙的授业恩师，他想要把玉娇龙培养成融班昭、秦良玉、红线女为一身的“神龙”，文章从班昭，兵法从秦良玉，剑术从红线女，成为不世出的高人。于是，白天教经、史、词、绘画、兵书、书文，半夜秘密教她剑术。玉府只知三小姐会骑马，不知三小姐会飞檐走壁。

在玉娇龙14岁时，高朗秋的夫人耿六娘前来投靠。这耿六娘原是一名江湖大盗，诨号“碧眼狐狸”。她来寻求高师爷，主要是当年她从江南鹤手中盗取了《武当心诀》，因为自己不识字，就交给了丈夫高朗秋保存。高也因为手中有了心诀，害怕被人追杀，才躲到了新疆。而玉娇龙则在11岁时，从师父那里偷偷抄写了一份《心诀》。

碧眼狐狸带来玉府后不久，高师爷房间失火，心诀正本被烧，只有玉娇龙手上还有一份副本。不久，高师爷病死。碧眼狐狸因师爷妻子的身份，在玉府待了下来，成了玉娇龙的佣人，兼她的新师傅。

还是在新疆期间，玉娇龙有一次在沙漠中遭遇匪帮“半天云”罗小虎的洗劫。玉娇龙有心测试自己的功夫，便深入大漠与匪帮打斗，就此结识了罗小虎。罗小虎，也不是天生大盗。他原本是“汝州侠”杨公久的孙子，因身世坎坷，随母姓为罗，前来新疆是为了寻找恩人高朗秋。结果，遭遇群盗，因武功高强，在打败盗首之后反而被拥立为新的匪首。

玉娇龙与罗小虎在沙漠里，不打不相识，两个涉尘世未深的小青年，产生了情缘，做了两夜露水夫妻，私定终身。

后来，玉大帅回京莅任九门提督，玉娇龙随身回到京城。罗小虎独自留在了大漠。

玉娇龙，则深陷在深闺与江湖之间，身在官宦之家，却对江湖充满了向往。她天真烂漫的天性，又在邪恶的碧眼狐狸的教唆下，发生了异化。一时不辨是非，只懂得率性而为，徘徊在正邪之间。

对江湖的好奇与对爱情的渴望，让玉娇龙按捺不住自己的性格，蠢蠢欲动。

当她跟随父亲前往铁贝勒府，看到了李慕白的“青冥宝剑”时，强烈的好奇心使得她夜里穿上夜行衣，潜入铁府将其偷了出去。

就此，围绕着玉娇龙的盗剑行为，一则“卧虎藏龙”的大戏全面展开。

是的，《卧虎藏龙》真正的主角是玉娇龙，还有罗小虎。“卧虎”中的“虎”，本就指的是罗小虎，“藏龙”的“龙”自然是玉娇龙。

李安的电影《卧虎藏龙》，其实是将王度庐“铁-剑”系列里的前四部糅合了起来。其中，江南鹤的故事来自首部曲《鹤惊昆仑》，李慕白和俞秀莲的故事则来源于《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其中“宝剑”指的就是李慕白，“金钗”指的是俞秀莲。在系列的第四部《卧虎藏龙》里，真正的主角就是玉娇龙与罗小虎，李慕白与俞秀莲在这一部书中基本上是工具人，并不出彩。

至于第五部《铁骑银瓶》，讲的则是玉娇龙产下与罗小虎的私生子韩铁芳，被人调换为女孩春雪瓶。于是上一辈的情义演化为下一辈的情义，韩铁芳与春雪瓶之间的爱恨纠葛，发生了一段奇缘，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也是袁和平执导的《卧虎藏龙2：青冥宝剑》里讲的故事。

当然，袁和平与李安的水准天下地下，这个续集成了狗尾续貂，不被人接受。

上述，讲的都是李安版《卧虎藏龙》的背景。

在李安的改编下，《卧虎藏龙》变得更加深邃，更加波澜壮阔，高出原著很多。

首先，李安那时候已经深居好莱坞，他拍摄《卧虎藏龙》时，已经考虑了欧美人的欣赏习惯，所以尽可能地能够让西方人能够看得懂。

所以，他选择的角度，就是西方人看得懂的角度。至于那些属于东方人的江湖恩怨，产生文化隔阂的那些，他大刀阔斧地删除了很多。

人物上，高朗秋直接就不存在，玉娇龙的师傅集中到了碧眼狐狸身上，而且反派的戏份也集中到了碧眼狐狸的身上。几句台词就交代了她杀死了李慕白的师傅，李慕白要替师报仇，一心想要诛杀她。碧眼狐狸对玉娇龙的影响，也言简意赅。她守护着玉娇龙，是因为自己不识字，想让玉娇龙参透了《武当心诀》，好教会于她。所以，她说玉娇龙是她唯一的爱，也是她唯一的恨。

实际上，碧眼狐狸这条线，在书中要复杂得多。而且，原著里的心诀叫《九华拳剑全书》，隶属于九华老人，他也是江南鹤的师傅。所以，书中是“九华派”，而不是“武当派”。大概是，武当派与道家有更深的渊源，更具代表性，李安要探讨“道”，便将九华派改成了武当派，将《九华拳剑全书》改成了《武当心诀》。

而且，书中当初是碧眼狐狸耿六娘与她的情夫费伯绅一起盗得心诀。碧眼狐狸携书去投奔丈夫高朗秋，费伯绅则改姓换名叫做诸葛高，摇身变成了河南汝州贺知府的书办，借此身份为掩护，暗中行坏事。

原著《卧虎藏龙》里的反派一是碧眼狐狸，二就是这费伯绅，而且费的戏份更多，也更坏。但是影版《卧虎藏龙》里费伯绅（诸葛高）这一条线全删了。因为那些江湖恩怨，门派情仇，压根就不是李安所关注的东西。那些东西也是西方人看不懂的东西，有门槛的东西。这费伯绅也是杀死罗小虎父亲的真正凶手。当玉娇龙闯荡江湖时，也是费伯绅从中使绊子，为玉娇龙增加了很多磨难。但是，李安连将这些全删了。

袁和平兴致勃勃地拍摄《卧虎藏龙2：青冥宝剑》，偏偏将李安着力删去的东西当成宝，讲述的故事是夺取青冥宝剑，就能称霸武林，就能独步天下。于是江湖中人围绕青冥宝剑，争来争去，各大门派你死我活。讲的全是李安不想讲的内容，对于李安讲究精神世界的追求，反而没了。舍本逐末，最后啥也没得到，赔得好惨，也输得不冤。

《卧虎藏龙》一片中，玉娇龙闯江湖的经历，集中在一个客栈，霹雳乓啷打了一顿，教育了一通奇形怪状的各路江湖人士，就完了。

李安，削繁就简，将故事集中于李慕白与俞秀莲、玉娇龙与罗小虎两代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李慕白与俞秀莲，两个人中年因为俞秀莲与孟思昭有婚约在前，于是两个人明明相恋很深，却无法越过雷池，更近一步。这就是世俗的羁绊，这种感情很像《廊桥遗梦》里的摄影师“东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与农场主夫人梅丽尔·斯特里普，尽管两个人孤独的灵魂不期而遇，一相逢就产生了很深的感情，但是碍于世俗，因为梅姨已经有了丈夫去守护，有了孩子需要她去抚养，所以他们还是撒手了，一直遥望着对方而不得，只能压抑自己，只在心中默念对方至死亡。

李慕白与俞秀莲，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与梅丽尔·斯特里普，两份中年人的爱情，因为责任与世俗，他们必须要分开，爱而不得，挣扎于痛苦与思念之间。

然后是玉娇龙与罗小虎，身为年轻一代，他们敢爱敢恨，敢于突破一切世俗，敢于为爱发声，敢于为爱争夺，敢于不顾一切，敢于付出一切。当罗小虎听说玉娇龙要嫁给“丑翰林”鲁君佩，婚期在前，于是千里迢迢也要来抢婚，压根就不考虑什么独闯京城，不考虑自己匪盗的身份，也不考虑打不打得过，甚至就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那里。他就是为了爱，不顾一切也要拼一回。

而玉娇龙，也打心底瞧不起什么翰林，对门当户对毫不在意。她爱罗小虎，但是对于自由自在的江湖同样充满幻想，更加向往自由的生活。

李安在采访中说，为了让西方观众更容易理解，他在处理玉娇龙与罗小虎之间的感情时，做出了调整，超出了东方人常见的尺度，让他们之间的感情表现得更为直白，更加炙热。

玉娇龙与罗小虎的爱情，就像朱丽叶与罗密欧的爱情，门不当户不对，但还是爱得死去活来，超越了世俗，很容易被西方人理解。

于是，《卧虎藏龙》一部影片，用两代人两段感情纠葛撑起了整个电影的故事框架。

对于西方观众来说，感情嘛，很容易懂，这是古今中外都很容易理解的普世的价值。爱情嘛，谁都能懂。

他们发现，原来中国人的感情观，与他们西方人是一样的，也会讲究世俗的羁绊，也会讲责任的守护，中年人的爱要隐忍很多，想爱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年轻人，就该想爱就爱，就该为所欲为。

哇，这个故事他们看懂了。

原来，所谓的武侠，所谓的东方神秘，所谓的侠义精神，所谓的动作片，可以是这样简单的爱情叙事。东方人与西方人原来是精神相通的。

他们能看懂，然后又被美轮美奂的东方美学征服，于是就不吝送上票房，然后送上赞美。《卧虎藏龙》，在西方就此大获全胜。

但是，对于东方的观众来说，所谓的武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门派纠葛，快意恩仇，杀伐果断，你死我活，乃至于替天行道，侠之大者，这些才是武侠的正宗，才是武侠该讲的内容。既要有“武”，又要有“侠”，这才是武侠嘛。

你李安怎么让武侠片谈起了恋爱来了呢？

因此，《卧虎藏龙》刚一上映，在东方市场上并不被接受，骂声远比赞誉更多。

只是，后来《卧虎藏龙》获得了西方普遍的接受，这才反过来让东方观众进行反思。哦，武侠片是多样的，可以有这样的表达，也可以有那样的表达。大家的传统观念，反而是狭隘的。李安果然是带来了新东西，为武侠片开辟了新路径。

是的，李安抛弃了传统的门派之争，删去了费伯绅的故事线，淡化了书中表现精彩的刘泰保的故事线，有意弱化了江湖门派之间的纠葛。

是的，李安将整个故事爱情化了。但是......

但是，

他也没有简单地讲了一个爱情故事。

如果把《卧虎藏龙》理解为一部爱情片，那显然太小瞧李安了。

西方人可以这么简单地去理解，因为那是他们的角度。对于东方的观众来说，李安对于“道”的理解与挖掘，明显有更深一层的阐释在其中。爱情只是一个壳，它装进了更深邃的内容。

李安将书中的“九华派”改成“武当派”，可不是随便改的。

片中，李慕白与玉娇龙面对的人生境遇，他们的终极思考，都是对于“道”的终极拷问，大大深化了影片的主题深度。让这部武侠片拥有了巨大的思想高度。

李慕白与玉娇龙，是一体的，是李安精神化身的两个侧面。

且来看影片的开头部分，李慕白来找俞秀莲并拜托她将青冥剑带给贝勒爷时，与俞秀莲的一段对话。

俞秀莲：道元真人年前从武当山路过这里，说起你正在闭关修炼。

李慕白：嗯。

俞秀莲：山上是清静，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我光顾着忙镖局的生意，静不下来。

李慕白：我破了戒，提早出关。

俞秀莲：为什么？道人说这次的闭关对你非常重要。

李慕白：这次闭关静坐的时候，我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的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我似乎触到了师傅从未指点过的境地。

俞秀莲：你得道了？

李慕白：我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没有得道的喜悦，相反却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这悲哀超过了我能承认的极限，我出了定，没办法再继续，有些事......我需要想想。

俞秀莲：什么事?

李慕白：一些心里放不下的事。

道家讲究坐禅，讲究超神入定，力求元神出窍，进入虚空的境界，达到天人合一，进而超越俗世之忧，提升灵性，超越个体，道化自然，臻于化外。

可是，李慕白明明已经入定，却还是放不下，必须要重返江湖。他为什么？

他放不下的，是心中的念，主要就是俞秀莲。所以，他想要通过俞秀莲之手，将自己的青冥宝剑送给铁小贝勒，然后与俞秀莲一起归隐，同度余生。

但是，俞秀莲没有懂他的心意。

直到影片的最后，在李慕白中了碧眼狐狸的毒针之后，临死之际，他又对俞秀莲说了一段话。

李慕白：秀莲。

俞秀莲：别动气。

李慕白：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我只有一息尚存。

俞秀莲：用这口气练神还虚吧，解脱得道、圆寂永恒，一直是武当修炼的愿景，提升这一口气，达到你一生追求的境界，别浪费在我身上。

李慕白：我已经浪费了这一生，我要用这口气对你说，我一直深爱着你......我宁愿游荡在你身边，做七天的野鬼，跟随你，就算落尽最黑暗的地方，我的爱，也不会让我成为永远的孤魂。

这段话与开头的那段话，结合在一起，说明了李慕白爱的自始至终都是俞秀莲。

这是李慕白没有放下的执念之一。

另一个，则是李慕白对于道义的执着，还有对于纯洁灵性的守护。这一点，体现在他对于玉娇龙的态度上。

现在啊，网上流传着各种对《卧虎藏龙》的解读，很多都在说李慕白实际上是爱玉娇龙的。就像是黄药师爱上梅超风那种。

其实，这是极其错误的解读，是对于李慕白的误读，也是对李安的误读。

李慕白是片中绝世独立的大侠，怎么就成了见一个爱一个的渣男了呢？爱上俞秀莲还不成，还得再爱上玉娇龙一下？

李慕白差点就悟透化外真理，他返回世间，首先是为了俞秀莲。其次，当他第一眼看到玉娇龙的时候，就看到了她身上所拥有的淳朴自然的灵性，它没有被江湖杂念所玷染，也没有被官府的狡诈所磨灭，而是保持着天然的纯洁，只是被碧眼狐狸教唆坏了，不懂规矩，也不守世俗。但是，她的天性，依旧是纯洁的。

李慕白眼中的玉娇龙，就像一块璞玉，需要守护，也需要雕琢。这条龙，有些邪，但不坏。身为“娇龙”，如果不去调教，她会变成“邪龙”，教好了，才会变成“神龙”。李慕白，希望她能够成为“神龙”。

其实，俞秀莲眼中的玉娇龙也是如此，第一次交手，就看出了她就是那只小狐狸，是盗取青冥宝剑的正主。但是，不忍心拆穿她，只希望她望而却步，将剑交回，然后安心回归她应该过的生活。

李慕白想让玉娇龙活得通透，超越世俗。俞秀莲想让玉娇龙回归社会，回归世俗。

李慕白与俞秀莲都看穿了玉娇龙，但是他们给出的答案却截然不同。这也是俞秀莲无法参透李慕白心意的根本之处。俞秀莲更加世俗一些。李慕白却愿意为了俞秀莲做出一切。

以出世对入世，李、俞的爱情注定是悲剧的。

李慕白一心想要调教玉娇龙，想要她明白道理，看破世情，一是为了传道，二是为了俞秀莲。

所以，才有了李慕白的另一番陈白：

“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何尝不是？”

“刀剑里藏凶，人情里何尝不是？”

李慕白一心想要做玉娇龙的师父，一心想要教她向善，教她回归本性，然后超越本性。这是李慕白积极入世的手段，要将道统传下去，扫除一切邪魔外道，还世界以清宇。靠坐禅，做入定，靠修炼，他无法证道，无法出离，也无法超越自我。

入定，只会让他更痛苦，逼得他重返人间。而在教谕玉娇龙的过程，恰恰就是李慕白证道与悟道的过程。让邪龙变神龙的过程，将道传递给了玉娇龙，恰是李慕白放下执念的过程。

救人，其实就是在救己。

最后，玉娇龙终于听从了李慕白的教诲，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成为了超越自我的新一代侠女。

李慕白，也终于死而无憾了。

这是李慕白。

然后，站在玉娇龙的角度呢。

她想要得的，能实现吗？

玉娇龙有一句极其关键的台词：

“你给了我一个江湖的梦，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可以击败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又能跟随谁？”

曾经，她对碧眼狐狸这么说过，当她发现曾经的师傅，在自己超越了她之后，发现她如此地不堪，这让她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也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超越了师父，等于是没有了师父。就像风筝没有了线，她该飘向何方呢？

碧眼狐狸，明显给不了她答案。

世俗中的父母兄弟能吗？也不能。

罗小虎能吗？小虎只能给予她一部分，可以给予她爱情，给予她自由，但给予不了她的心头之问。

于是，她向往江湖。以为在那里她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无论是身体上的自由，还是心灵上的自由。

李慕白想要调教她，她以为这是给她新的束缚，开始她是拒绝的。也害怕李慕白成为新的碧眼狐狸，在自己超越他之后，对他充满厌恶。

可是，等她闯荡了江湖，经历了打打杀杀，经历了纠纷与恩怨，终于发现江湖也不过如此。

她所经历的，她想追求的，打败那些觊觎她的江湖人，武功盖世，就是自己的价值吗？不是，这压根就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自由，她想要的飞升，究竟在哪里？

这个答案，其实就是李慕白一再向她灌输的东西。一直是李慕白追着要当她师傅的根本原因。李慕白自己想要的，就是放下执念，回归平常，与俞秀莲一起归隐。

李慕白与玉娇龙之间的纠缠，也在于这里。才不是感情。李慕白从来就没有爱过玉娇龙。他只是出于善意，去对本真的东西本能地去守护，进而反证自我。他要将自己心中的念，传递给玉娇龙，在这个过程中做到自己放下。

最后，玉娇龙懂了。她明明可以放下执念，可以去跟罗小虎一起去新疆，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但是，玉娇龙却选择纵身一跃，将自己彻底融化于虚无之中。

那时候，她才终于悟透了李慕白教她的东西。

真正的自由，是自己的心性，可是在经历过之后，碧眼狐狸与李慕白的死，让她感受到了彻底的虚无，她已经无法超越了。

江湖，她已经闯荡过了。王府的束缚，她已经挣脱了。自由的爱情，她已经得到了。几乎她所有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心归于寂，再无牵挂了。

如同修仙，她已经修得正果了。还能怎么办？唯有一死，与山林融为一体，才是彻底的摆脱，才是真正的获得。

对于玉娇龙为什么必须要死的问题。主要是故事对于原著删减太多，将玉娇龙闯荡江湖的过程，费伯绅（诸葛高）如何陷害她的故事线全部删掉了。只用了一段客栈打斗戏就代表了她闯江湖的经过，这个处理过于仓促，无法得出玉娇龙的身心俱疲，理想幻灭，以及对于江湖的大悟大彻感。

李安对于王度庐的原著做出了巨大的改编。原著里费伯绅才是真正的反一号，是终极大boss，电影里他彻底消失了，反派集中到了碧眼狐狸身上，使得这部武侠电影的正反派不太对称。反派太孤立，也太孱弱，只是一个躲进了王府里似乎是与世无争的老太太，也看不出她究竟有邪恶。

李安整体上改编上的很好，就是在正邪对立上，存在失策，失去了平衡。也是观众想不明白玉娇龙为什么一定要死这一问题的根源所在。原著里玉娇龙闯荡江湖的经历，波澜壮阔，一波三折，彻底撕碎了她的幼稚幻想，彻底粉碎了她的江湖梦。她面临的压力，不仅有邪恶的费伯绅，还有因她逃婚而气急败坏的鲁君佩，两方恶势力不仅单独向她施压，更联合起来一起针对她，让她疲于应付。

从率真到成熟，从被迫害到挣脱束缚，有一个完整的过程。也是这个过程，让她知道坏人何其多，江湖何其险，同时明白李慕白究竟是什么人，他身上的品质有多么好。

玉娇龙闯江湖的故事，甚至可以单拉出来拍一部片，要比后来的《卧虎藏龙2》要好多了。还能对李安的作品形成一个互补。李安对这个过程删得太彻底，让问题复杂化了。让人误以为李慕白追着玉娇龙屁股要当她师傅，是爱上了他，是杂念太多，控制欲太强。而玉娇龙对李慕白的不屑，又成了她对于女权自由的表达。这些误读太多，没有办法。问题根源在李安那里，在于剧本存在缺陷，过于跳跃，删减太多，没有充分衔接上。这是玉娇龙悟道的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删的有些太多，有些可惜了。需要脑补。

到最后，李慕白，为了俞秀莲，本不想死。而他所追求的，终于在玉娇龙身上实现了，那种天人合一，一切的虚空，超然化外的境界，是玉娇龙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才能达到的。

这种悲剧性的结局，恰恰是遭遇了中年危机的李安所苦苦思考的东西。

从《绿巨人浩克》开始，李安就深陷在中年危机的围困之中，他一直努力通过电影去探究他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惶恐。于是，他通过绿巨人来展现了自己我心底的不安、父子间的紧张，然后去触摸死亡与创作的关系。包括《卧虎藏龙》里对于死亡的追问。乃至于到了《色戒》里对于王佳芝的死亡的叩问。

玉娇龙与王佳芝的主动求仁，向死而生，她们的死亡，究竟值得吗？两个人问题其实是一致的。包括《断背山》，也是一样，片中希斯·莱杰的死亡，让杰克·吉伦哈尔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折磨。

爱情与痛苦，生命与死亡，在那段时间一直在折磨着李安。于是，我们看到了他一系列电影，都在挖掘与展示这一命题。

李慕白的死值得吗？他为什么不坚持到玉娇龙取解药回来，为什么一定要表白。那是因为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他已经得道了，那时候他已经没有了挂碍，必须要清清楚楚地将自己的真心表达出来，死也在死在自己所爱的人怀里，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这样才能死得其所。不然，即便活着，也没有意义，死了，也获得了圆满，求得了正道，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