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评《出走的决心》:“外国女人每天都给自己买一束鲜花”

天堂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5-25 13:22 2

摘要:从影片给定的“电影的事实”看,李红的家庭,当然算不上十分美满,但也是“万家灯火”中的一盏灯火。在同龄人中,她的家庭不比别人更好,也没有更差,属于中不溜溜的水平。

随着电影《出走的决心》(2024)原型,“50岁阿姨自驾游”苏敏在戛纳走红,影片也再次引起人们关注。

李红(原型苏敏,咏梅 饰)为什么在年过半百,理应“明事理”的年龄,突然抛弃家庭,开始漫长的“自驾游”生活?

表面上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她在家里得不到平等对待,所以负气出走。

这个理由好像很符合逻辑,苏敏本人也一再以此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实际上却更像是一个借口。

从影片给定的“电影的事实”看,李红的家庭,当然算不上十分美满,但也是“万家灯火”中的一盏灯火。在同龄人中,她的家庭不比别人更好,也没有更差,属于中不溜溜的水平。

李红与丈夫孙大勇(原型杜周诚,姜武 饰)都是工人,在八十年代通过自由恋爱结婚(是李红为摆脱原生家庭,主动提出与孙大勇“领证”)。婚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九十年代,李红下岗,但孙大勇对她不离不弃,一再安慰她,并努力帮她“再就业”,只是由于他卑微的社会地位,未能如愿。

孙大勇这个人,可以用忠厚来形容。他没有太大本事,但也没什么恶习,不抽不赌,不沾花惹草,只喜欢打乒乓球和钓鱼。高兴的时候,如女儿升职或农村老家来人了,会喝两杯,但从不酩酊大醉。

孙大勇的缺点,就是有点抠门。李红去买菜,他也要一毛一分地算清楚并记账,不过,考虑到他们堪称贫寒的家庭经济状况,抠门并非缺点,而是一种认真的、注重长远的生活态度。李红的父亲,一开始瞧不上这个女婿,以后则越来越喜欢。

在《出走的决心》首映式上,导演尹丽川曾披露:苏敏生病时,杜周诚曾卖车筹钱给她治病,疫情期间还曾连夜给她送退烧药,只是这样的细节不符合“女性觉醒”的叙事逻辑,所以并没有在影片中呈现。

既然如此,李红为什么如此决绝地出走呢?

在影片中,李红无论是对自己的工人身份,还是对自己和孙大勇共同组建的家庭,都缺乏认同感。

因此,无论是在车间里工作,还是在家里做家务,李红永远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似乎她成为工人,不过是明珠暗投,与孙大勇的结合,干脆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但李红其实和孙大勇属于同一社会阶层,考虑到孙大勇是水利局的正式工,并且在省城工作,他的“层级”比李红还略高一点,但为什么李红却产生了“小姐下嫁”的心理落差呢?

这就牵涉到一个更大话题——底层在文化上被中产阶级统治。

或者,换一种说法——工人阶级在文化上被资产阶级统治。

一个必须被指出的时代背景是:当历史的车轮行进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冷战的胜负逐渐见出分晓,随着中国国内形势的急剧变化,随着鞍钢宪法的淡出,“包”字进城,厂长负责制的实行……工人阶级不仅失去了自己关于历史与未来的宏大叙事,也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包括对自己生活方式的解释权,勤俭、朴素、注重实用等,不再被视为一种美德,而成了落伍的象征。

失去了自己的“宏大叙事”,生活就被祛魅,就失去了意义。

如何才能从平庸无聊的生活中拯救自己?

如此才能给自己的生活赋予意义,至少使之看上去像是有意义的?

面对这样的问题,底层,包括那些被“下岗”的无情现实以及“大锅饭养懒汉”的喧嚣折磨得垂头丧气的工人,其实无路可走。

重建自己的宏大叙事,暂时并无可能;重建自己的文化,也非常困难。

唯一的出路,在于对中产阶级文化与生活方式的想象,以及东施效颦。

这可以解释,李红为什么在每月只有2000多退休金的情况下,就完全不考虑经济上的合理性,“悍然”开始了“自驾游”这种花费较高的活动。

对她来说,这意味着她终于过上了梦想的“中产阶级”生活,而她认为自己本来就应该属于这一阶层,开车上路即意味着阶层的回归。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在家里,对父母、对丈夫、对女儿,永远都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但在自驾营地,对素不相识的车友,却笑靥如花,因为这些人才是和她同一阶层的“阶级兄弟和姐妹”。

有一个细节非常有趣:

有一个自驾游车队的司机向她问路,离开后遗落了一条三角围巾。李红望着车队远去的背影,默默地捡起来围巾,揣进口袋。当李红决定也开始自驾游的时候,她庄重的、宣誓出征般的把这条围巾系在脖子上——这是他们相互认同的标示,也是他们的旗帜。

这里不得不指出的是,“中产阶级”的文化与生活方式,并非中国内生的,无论是中国的古典传统还是近代革命传统,都没有这些东西。

事实上,中产阶级的概念、文化与生活方式,是八十年代以后“舶来”的,很大程度是被好莱坞电影等西方文化商品建构起来的,因此,李红对这一切的向往,就不能不带有文化殖民的因素。

导演尹丽川在影片中,无意掩饰这一点,反而用非常醒目的方式,将其凸显出来了。

当李红和孙大勇在省城团聚后,李红拿出了一个厚重的玻璃花瓶,这是他们拥挤、灰暗的房间唯一耀眼的陈设。

孙大勇问明价格后,不太满意,咕哝了一句,“这能买多少大白兔奶糖?”

李红说,“外国女人每天给自己买一束鲜花!”

这里的“外国女人”显然是指欧美的女人,而不可能是指非洲女人、亚洲女人。

但李红并没有出过国,更没有在国外生活过,“外国女人”的生活方式,她怎么知道呢?

答案是:看译制片,以及阅读《读者文摘》之类的杂志。

不可否认,当时的译制片为国人接触西方文化,打开了一扇窗口,但这些经过精心挑选的译制片,也规训,甚至误导了中国观众,因为它们共同塑造了一个乌托邦一样完美的西方世界。

此外,那些杰出的配音艺术家,如乔臻、童自荣、刘广宁等,更是用自己辽阔的、优雅的、甜美的声音,大大美化了西方,似乎那里充斥着王子、公主,以及浪漫的爱情。

这个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是李红在家中唯一能够与想象中的“外国女人”代表的生活方式建立起联系的物品,但在最后的争吵中跌碎了,李红转身离去,从此再无牵挂。

另一个桥段更有意思。

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李红的脸淹没在黑暗中。走廊的另一头,响起了钢琴伴奏的女高音《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李红追寻着歌声传来的方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随着离声源越来越近,她的脸也被教室门上的玻璃透过的灯光渐渐照亮了,上面写满神往……

从黑暗走向光明,脸和心灵都渐渐被圣光照亮——还有比这更明确的暗示吗?

《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是一首爱尔兰民歌,八十年代有一部西德电影《英俊少年》在中国热映,《夏》是片中插曲,另一部在中国广受欢迎的日本电视剧《阿信》,也多次出现这首歌的旋律。此后,这首歌在中国广为流行。

对许多李红那样的六零后女文青来说,《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的意境,是浪漫的、梦幻的,是来自彼岸乌托邦的某种召唤,李红在“冲破”家庭的藩篱,开始自驾之旅的时候,她一边开车,一边虽然跑调但无比陶醉地吟唱着的,正是这首歌。

苏敏被国内外的一些人赞为“觉醒的女性”,但看来她的“觉醒”仅仅意味着文化上、心理上的被统治,意味对着她自己身后的两个中国家庭(父母的家庭和自己的家庭)的鄙视与厌弃,而不意味着任何文化或个人主体性的觉醒。

因此,当她终于有机会在戛纳的红毯上展示自己的时候,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迟暮的巴黎夜总会女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与中国文化有关的符号与标示。

影片的结尾,李红又上路了,我们摆脱文化上被统治的努力,也应该上路。

来源:郭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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