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3月上旬老同事悄悄告诉我,陈集亮患癌症去了广州,我大吃一惊,都说好人一生平安,他是绝对的好人,为何遭此厄运?联想起他患先天性眼疾和耳疾,老天对他实在不公!
图为陈集亮
最受常德文学爱好者喜欢的“亮哥” 陈集亮提前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后,文学圈注定会冷清许多。
3月上旬老同事悄悄告诉我,陈集亮患癌症去了广州,我大吃一惊,都说好人一生平安,他是绝对的好人,为何遭此厄运?联想起他患先天性眼疾和耳疾,老天对他实在不公!
我只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他在微信中聊中医养生,他也回复说正有此意。我没告诉任何人他患了绝症,谁知他自己借别人的公众号发了一个患病的帖子,于是在文学圈和坊间引起了震动。
4月初他从广州回市里医院后,前往探视慰问的人络绎不绝。我与原市政协副主席张新民先生一同探视时,眼见往日白里透红的他脸色已呈黑黄,心一下被撕扯般疼痛,我紧握着他的手,希望传导给他一种力量。可此时的他望着我和新民先生,一言不发,目光呆滞。
我曾与陈集亮在常德日报社共事24年,在单位上年长的和同辈之人都称他“亮儿”,也不知是哪位文学女青年唤他“亮哥”之后,亮哥这名号就声震常德了,男女老少都这样称呼,既是尊重,也显亲切。
与陈集亮初识是在1994年,一天,我正在埋头写稿,一个戴着眼镜白白胖胖的同龄人走到我面前:“请问你就是周碧华老师吧?”
我那时一头卷发一脸络腮胡,很好辩识,我点点头。
“我叫陈集亮,来自湘西,我很快就要与你成为同事了。你的诗歌我读过很多,”说着,他就背诵起了我在安徽《诗歌报》举办的全国诗赛中获奖作品《师范生毛泽东》,我大为感动,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从那一刻起就把他当成知音了。
谁知他在报社呆了十几天后又回湘西了,半年后又来了,这一来就算正式入编了。我有些吃惊,我是凭笔试第一名和面试第二名进报社的,他不用考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定才气过人。
我这辈子吃了直爽的亏,谁知亮儿比我更直。他进报社后让我印象深刻的并非他的文章,而是他的直爽性格。
一天,他在走廊上遇到某副社长,亮儿对副社长说:“你也调进报社一年了,怎么不见你写一个字呢?写一篇让我学习看看?”那副社长的表情大家可想而知。
1999年底,报社首次实行部室正职竞聘上岗,七八个部室,我得分第二却落榜,而且是竞聘者中仅有的两个副高之一,有关领导找我谈话时,我怒斥此次“改革之举”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负责做记录的办公室副主任陈银生连忙将我劝出会议室,以免发生更大冲突。
亮儿听说后,特地开导我说:“你呀你,事又做哒,亏也吃哒,就是弯不下自己的腰,哪个领导不喜欢拍马屁的人呢?”从亮儿嘴里说出这种安慰带启发的话,我就觉得他很滑稽很可爱。
他可爱得近乎天真,甚至被人当枪使而不知,在报社熬到40几岁终于解决了副科级,刚提拔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那时日报和晚报的计酬方式进行调整,调整后的第一个月工资情况是,晚报工作人员平均比日报工作人员高。这还了得?日报工作人员比晚报工作人员平均年龄大,资历也老,于是,日报工作人员集体拒领工资。
报社党组决定与日报中层干部对话,听取他们的意见。主持人请中层干部提出合理化建议,但一阵沉默。不知谁碰了下亮儿的胳膊,于是,亮儿放炮了:“你们当领导的,玩得卵子直荡,收入比俺高那么多,太不合理了,守醒的(跑胡子术语)比打牌的得的钱还多!”他发言时也不观察场上动态,不顾领导们脸色已很难看,完全进入无我状态中。散会后,某领导咬牙切齿地说:“真不该提拔这个伙计!”
我知道亮儿在报社再无前途,曾推心置腹与他聊过一次,我说:“亮儿,你当年大学毕业申请去湘西就是人生一大失误(那时大学毕业生去老少边穷地区都怀有政治报负),你记忆力超群,听力又不好,正好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做学术研究,你一定会成为大学者。报社是业务单位,靠成果说话,你是湘大中文系毕业生,至少要评个副高职称。”
“皮(读第一声),有的正高,老子可以随便修改他们的文章!”亮儿一脸不屑。
我无语。
不久,他竟神奇地成为了某党派副主委,市政协常委,并向报社党组提出是否可享受副处级待遇。社党组当然不会同意,但给他弄了个“主任科员”,享受正科级待遇。亮儿的天真就在于,他并不清楚他的“主任科员”与我的“副调研员”都是一种安抚性“提拔”,报社是没有这两种职务的。
他的清高让自己吃了苦头都不知道。某年他在总编室当副主任时,他说主任学历不高,此话一定传入到了主任耳中,年底双向选择,他被挤出总编室。他又不可能低头向其他部室主任申请岗位,工作去向一时成了难题。我那时分管日报群众工作部和文化周刊部,亮儿的处境我感同身受。于是我对领导说,就让亮儿到文化周刊部工作吧,他与文学圈子联系得较紧,适合在那里发挥作用。
文化周刊部一个主任两个编辑,突然多一个“主任科员”,这得感谢龚主任有容纳他的胸怀。亮儿去了后与龚主任轮流当二审,工作轻松了许多,心境也好了许多。
轮到他当二审而我又恰在值终审时,他喜欢到我办公室闪经,闪着闪着就抨击某领导,我也不知他何时因何原因与该领导结怨甚深,于是轮到我来安慰启发他,这情形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大哥不笑二哥,都是一路货。
亮儿这么一个激愤的人,智商超高,情商也很高,除了得罪本单位极个别人之外,在社会上的人缘让我望尘莫及,特别是在当下复杂的思想环境下,他与种种人都能称兄道弟,实非平常之辈。
值得欣慰的是,亮儿在政协提供的平台上,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在报社怀才不遇的情绪得到了一定舒解,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亮儿除了直爽,还有豪爽,这在酒桌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上世纪90年代至本世纪前十几年,本地酒风甚烈,酒桌上不放倒一个人似乎就不是一个完整的酒局。我那时滴酒不沾,闻酒色变,现在坊间流传的“不在乎吃什么,而在乎与什么人吃”就是我的原创。
亮儿海量,让我膜拜。有一次鼎城区桥南管委会接总编室老滕喝酒,老滕海量,但仍带了两个海量的人当帮手:亮儿和崔美编,我是万一他们醉了负责照看他们的人。
上了桌,东道主有三人,中午喝酒的酒气尚浓。只见亮儿对老滕和崔美编说:“我先上。”
于是,亮儿一人对战东道主三人,大约喝了一斤,东道主三人败下阵去。
回报社的路上,崔美编对亮儿发牢骚:“呵卵性,酒被你一个人喝了,老子本想多喝点的!”
到了报社,有人邀我们打麻将,走路有些不稳的亮儿竟然也要参加,走到三楼,我们忽听“嘭”地一响,回头一看,亮儿不见了。
我们慌忙下楼去找,竟不见他的人影。次日上班,分明见他的额头鼓起好大一个包——即使在有醉意时,他都不想让我们看见他的窘态,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亮儿以前不逼我喝酒,甚至还保护我,现在仔细回忆,应是我成了所谓“副调研员”以后,每次在酒桌上相遇,他就朝我杯一戳:“要死卵朝天,你当官的命就是命,俺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这样的话令我十分反胃,我是一个讲究人与人随意相处,尽量活得轻松的人,他这么逼我,也让我十分难堪。因为在座的人,无形中将他视为讲交情的人,是真文人,而我是薄情甚至是有城府的人。
因此,每次有人请吃饭,我都尽量回避与他同席,以致于有些人认为我与他关系不好,或者是文人相轻。
我的痛苦被一个朋友知道了,朋友给我支招:“下次陈集亮逼你喝酒,你就与他喝啤酒,他痛风是喝不得的。”
我才知道痛风不能喝啤酒的常识,在又一次聚会被他相逼时,我猛然想起了朋友教的招数,便对亮儿说:“那我们喝啤酒行不?”
亮儿连连摆手:“喝不得喝不得,我痛风。”
我大喜过望,趁机说:“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也有软肋哟。”
从此之后,亮儿就不怎么逼我喝酒了。
有一天在报社院子里见他走路一跛一跛的,知他痛风病发作了,便认真地对他说:“亮儿,你干脆将烟酒戒了,一来对身体有利,二来节约点钱,儿子在广州,将来买房还需要大笔钱的。”
“皮(读第一声),你周碧华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没有女朋友,活起搞么得(有何意义)?”他歪着头对我说,而且讲到第三点时,他的目光中真有胜利者的意味。
我无语。
在这座城里,几乎天天有人邀他喝酒,若没人邀他,他就邀别人。席间有好事者问他:“你与周碧华相比,哪个有才华些?”
这样的问题如果是问我,要么避而不答,要么这样回答:各有所长。
亮儿却不假思索地回答:“周碧华的诗与散文比我写得好,但文学评论没我写得好。”
两种回答方式,亮儿直得夹卵,而我圆滑些吧。
每当有人将他的这类话传给我听时,我总是淡然一笑。人与人之间何必相比呢,若看重这些,必生烦恼。人生在世,各活各的,各自有味。
常德城毕竟不大,尽管我尽量回避与他共桌吃饭,但总有相遇之时。有一次餐聚他竟当面对我说:“周碧华,你的诗与散文比我写得好,但文学评论我比你写得好,你必须承认!”
我太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了,当然马上点头,不打他的脸,因为“文艺评论家”这个标签已牢牢贴在亮儿的身上,这也是他在常德文学圈最大的存在价值。某人私下说“陈集亮写的那些东西充其量是读后感,并非文学评论”,我一直没把这话告诉亮儿,否则他的精神支柱会崩塌。我认为,亮儿为数十位文学爱好者或写序或写评,就是对本土文学事业的最大贡献,这份热情,一般人做不到,至少我做不到,包括他每天在微信朋友圈给无数的人秒赞。
我与亮儿最近一次在酒桌上相遇还是去年11月中旬,作家DH来常,何兄和韩兄做东,邀了十七八人做陪,亮儿在场,坐在离DH三个人的位置。两位女士轮番敬酒,DH那点酒量立即现了原形。酒过三巡,亮儿一直坐那里浅饮,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默默地为他的变化感到高兴。
谁知就要散席时,亮儿突然站起来敬DH,已有醉意的DH只得求饶。
亮儿吼道:“你DH在我面前就是个小J巴,喝不喝?在常德没有我敬不下去的酒!”
DH不知亮儿是何方神圣,只得勉强喝下。次日,DH埋怨我:“你们怎么把那个土匪鳖喊来陪我?”
我连忙解释:“他是性情中人,小J巴是昵称,是一种表达特别热情的方式,一般人还享用不了,或许是希望你牢牢记住他,你今天不就是记住他了么,请别见怪。”
当日中午,文友李政达做东,又邀了亮儿陪DH。在李政达的小院子里与亮儿告别后,再见到他时,他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看到他的病容,我以前埋怨他逼我喝酒的怨气突然一下全消失了,我多么希望眼前的亮儿依然是酒桌上那神彩飞扬的模样,依然逼我喝酒,依然敲着碗唱顺口溜,直敲得满堂喝彩,忘了世间的一切,该多好!
5月8日,我去了长沙,张双慧女士致电我,希望我带她去医院看望亮哥,我答应5月10日下午带她去。5月10日凌晨,我在宾馆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时打开手机,惊闻亮儿已驾鹤西去,悲从中来,呆坐于床,于6时左右发布一副挽联:
集俊采星驰文光射斗奈何仙界召贤忍看沅澧失才俊
亮贞心铁骨浩气凌霄痛矣苍冥泣雨竟使龙泉满玉杯
7时左右,许立君女士将此联发给集亮的夫人,殡仪馆工作人员称此联太长,无法采用,我马上联系楹联大家何首旺先生,首旺先生马上拟写了挽联:
噩耗痛传沅澧文坛摧大木
深情泪忆席间高论少一人
下午从长沙回常德后,我携夫人与张双慧女士一同前往吊唁亮儿,看到他遗像的那一刻,眼泪刹地模糊了双眼。亮儿应是天上星宿,先天还是大晴天,他离开人世间后,天为之落泪,气温下降十几度。亮儿呀,生命有长度与厚度之分,虽说你生命的长度不太够,但你拥有生命的厚度,你赢得的人间美誉,足可以笑傲你平时藐视的达官显贵,天国那里没有人间这么多戒律,你可以邀李白等酒鬼开怀畅饮了!
来源:周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