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我只知道关公画红脸,曹操描白脸,包公抹黑脸,孟良是二花脸,不明白他为啥要顶着一张绿汪汪的脸。他的形象也不好——个子矮,腰身宽,极像一个装水的瓮、盛粮的缸。然而,他一开口,唰,苍凉高亢的声音飘逸而出,悠悠地在剧院回荡,在观众心里缭绕,抽去你内心所有的念想—
绿脸王奎
王奎顶着一张绿脸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
那时,我只知道关公画红脸,曹操描白脸,包公抹黑脸,孟良是二花脸,不明白他为啥要顶着一张绿汪汪的脸。他的形象也不好——个子矮,腰身宽,极像一个装水的瓮、盛粮的缸。然而,他一开口,唰,苍凉高亢的声音飘逸而出,悠悠地在剧院回荡,在观众心里缭绕,抽去你内心所有的念想——
想起了当年的事儿来
自幼儿家贫穷少吃缺盖无计可奈
无田产难度日好不悲哀……
他扮《九锡宫》里的程咬金,唱的是“程咬金喜笑颜开”那一名段。那是一段西皮流水,有六十多句吧,他一气呵成,唱得酣畅淋漓,让人头皮发麻,三天闻不到酒香。也见过他唱《白水滩》里的青面虎、《失子惊疯》里的金眼豹,唱念做打俱佳,都能吸住你的眼睛,薅住你的心,让你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他。下台再看到他,你就会想起程咬金,想到那段精美的西皮流水。因此,人们喜欢叫他“程咬金”,叫他“三板斧”,也叫他“混世魔王”,叫得他满心欢喜笑意盈盈。
舞台上的王奎威风凛凛霸气凌人,生活中却非常和善,见谁都客气地笑。剧团改唱花鼓后,他沦落为龙套,见人还是一脸笑,不过那是谄媚的笑,见谁都觉得矮三分,好像欠了人家陈年旧账没法还。有人蹬鼻子上脸,真觉得他欠了自己的账,原来叫他“王老师”,现在叫他“老王”“王奎”。还有人更刻薄,干脆叫他“绿脸”或者“老绿”——已不再是绿脸程咬金的意思了,而是嘲笑他戴上绿帽子了。
他妻子齐眉出轨了。
齐眉也是剧团的一个角儿,尽管没有当上主角,而是常常扮演二号或三号人物,比如《西厢记》里的丫鬟、《刘海戏金蟾》里的狐狸精等。最出名的是《白蛇传》的小青,英姿飒爽,娇媚动人,扰动了好多人的春心。不少人千方百计地暗送秋波,她都拒绝了。有两个二混子不死心,死乞白赖不撒手,意欲霸王硬上弓。幸亏王奎出手,英雄救美。齐眉以身相许,他们喜结连理。
那是他们人生最美的一段时光。
齐眉有冲击主角的潜质,王奎承担起所有的家务事儿。齐眉排练,他熬绿豆排骨汤;齐眉练唱腔嗓子上火,他炖冰糖雪梨;齐眉来了月事,他必定煮红糖生姜水。齐眉说,连她的小衣内裤都是王奎用温水搭肥皂给她手洗的。那帮小姐妹一边尖叫羡慕,一边告诫她要小心。齐眉不搭理,她知道王奎对她的爱。
爱真是个好东西。爱让齐眉越来越妩媚,也让她越来越任性。王奎不喜欢她去歌舞厅唱歌跳舞,她偏要去;王奎不喜欢喝酒打牌,她却越发喜欢。吵过闹过,奈何王奎喜欢她,只好由着她。她却越发肆无忌惮,有时还夜不归宿。
王奎是谁?是程咬金,是混世魔王。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想法子把消息透露给他,想看看他的“三板斧”会砍到哪里。王奎怎么办呢?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哭哭啼啼地哀求,接着就是自我虐待。齐眉早被猪油蒙了心,唱歌跳舞打牌赌博一样不落。王奎呢,替她还罢酒账赌账,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唱——
我只穿破衣草鞋
学会编竹耙集市上去卖……
歌声苍凉辽远,听得人心里凉哇哇的。有人劝说齐眉,她却仗着身边那几个死鱼臭虾,骄傲得像个绝色美女了,已经听不进人话了,甚至提出离婚,要嫁给“黄毛”。“黄毛”是个混混儿……混混儿骗了她的色,又骗了她钱,气得她寻死上吊。王奎一气之下冲到“黄毛”家,把他家砸得稀烂不说,还打断了他的两条腿。
据说王奎自首前,到方家饺子馆要了一碗白菜大肉饺子和一瓶秦川大曲。饺子香,酒劲儿冲,他满嘴流油脸放红光,吃饱喝足后把那装酒的陶碗掰成四瓣,敲出一段过门,唱了一板西皮流水——
大反山东上了瓦岗寨
举义旗一个个以我为尊……
从监狱出来,他跟着一个狱友去了南方。有人说他发了大财,有人说他娶了一个小媳妇。我知道他没发大财,也没娶小媳妇。那年他偷偷回来时,我偶遇过他。
齐眉真不识人。“黄毛”骗了她,后来接连出现的两个男人也骗了她。她卖了房,还欠了一屁股烂账。王奎回来替她还了账买了房,又去深圳了。
其间,我和王奎喝了场酒。他喜欢用陶碗喝酒,咕咚咕咚,喝得有滋有味,像个草莽英雄。几杯下去,我们喝得五迷三道的了。借着酒劲儿,我劝他说:“放不下就回来吧。”他“咕咚”一口酒,说:“回不来了。”我又问:“还唱吗?”他又“咕咚”一口酒,说:“不唱了。”
齐眉还在唱。她不唱花鼓不唱歌,而是在汉剧自乐班里唱。她反串绿脸,唱《白水滩》里的青面虎、《失子惊疯》里的金豹眼,唱得最多的还是《九锡宫》里的程咬金——
想起了当年的事儿来
自幼儿家贫穷少吃缺盖无计可奈……
她唱得真是好呀!一听到那声音,大家就会想起王奎来。
小号陈非
陈非的小号吹得不好,高呀低呀总要差一度半度的,长呀短呀老是错那么一拍半拍,吹出来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身上起鸡皮疙瘩。
但他鱼钓得好。
他钓鱼的家用钓具极为简单,缝衣服的针用蜡烛烧红,揻成半圆的弧状,穿一根纳鞋底的麻绳,拴在一根细竹竿上,钓竿就做好了。去地里挖一只蚯蚓,或者在空中逮一只蚊子,在河边寻个水潭站上一会儿,一条一条的鱼就会接连跃出水面,落在他手里。他把鱼儿一条一条穿到剥了皮的柳枝上,柳条立马变成硕大的圆滚滚的肉疙瘩,眼气得人眼珠子骨碌碌转。
那时人穷呀,那鱼儿用锅煎成鱼干,或者加上豆腐熬成鱼汤,是极好的营养品。他钓鱼又不吃鱼,钓来的鱼儿要么送给哪家老人,要么送给团里某个哺乳期的女人,抑或是送给那几个爱喝酒的老师做下酒菜,大家都喜欢他。
唯独杨老大不喜欢他。
杨老大说他是骗子。骗谁?骗鱼呀,用个蚯蚓用个蚊子,去哄弱智的鱼儿,有本事你去水里和鱼真枪真刀地干一场?
这个陈非不行,他弄鱼都是钓。杨老大会逮鱼,别看他胖,钻进水潭灵巧得像条娃娃鱼,深入浅出自由自在。要是看到鱼,他一个猛子钻进去,水面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水泡,人突然就不见了。水泡散去,水面寂静,我们担心他被淹死了,他又出来了,要么怀抱一条尺把长的大鱼,要么两手都是三五寸大的小鱼,冒出水面。
杨老大逮鱼的事知道的人少,都知道他喜欢钓红嘴鱼。我那时还在上高中,知道鱼有翘嘴,有乌嘴,有长嘴尖嘴扁嘴,不知道什么叫红嘴鱼。陈非说:“红嘴鱼就是女孩。你看街上的女孩,哪一个不嘟着一张红嘴等着人钓呢?”细心一看,街上时髦的女孩都有一张红嘴,我们班的女同学也有几个嘟着红嘴的。杨老大是个倒爷,经常去广东做生意,广州的纱巾、T恤、牛仔裤、墨镜、电子表,不仅撑圆他的口袋,还让他做成鱼饵去钓红嘴鱼。他那辆墨绿色的嘉陵摩托上,老是变换着不同的红嘴鱼。
陈非身边也有一条红嘴鱼。好漂亮的一条红嘴鱼呀,红嘟嘟的嘴唇,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是省城下来的大学生呢,与杨老大摩托上的小杂鱼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上学放学,常常看见陈非领着他的红嘴鱼在河边钓鱼,或是在杨树林里吹小号。
有了红嘴鱼的陪伴,他的钓技更高了,他能和姜太公一样用直钩钓鱼,他不用鱼钩也能钓来鱼——我亲眼见他用柳条制作的小木棍放在水中,引着那种叫作钢鳅的鱼儿,摆着红红的尾巴悠悠闲闲钻进他的鱼篓。他的小号也吹出了韵味,身边老是围着一圈的掌声,引得河里的鱼也高兴地跳。我一改过去不思进取的习惯,一头埋进书里,发誓要考一个好大学,钓一条省城里的红嘴鱼。
我高考结束,他陈非的红嘴鱼却让杨老大钓走了。早就听说杨老大在打那条红嘴鱼的主意,他用电子表、墨镜、牛仔服做钓饵,那姑娘眼皮子都不抬。他一次次加码,也没有效果。最后他送来一部当时只有县长才能用的摩托罗拉手机。面对鱼饵,鱼能做什么呢?她感念他的执着和豪爽,两眼桃花灿烂绽放。陈非唯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上杨老大的摩托,像是跳龙门的鱼一般欢欢喜喜地游走了。
鱼想跳龙门,钓鱼的人给它的只是一口烧红的铁锅。他们相处不久,她把手机吐出来了,还让杨老大骗去五万块钱——当时那是一大笔钱呢,杨老大就不见了。陈非气得在河边吹了一夜的小号,害得那些观众守了他一夜,害得河里鱼儿也跟着跳了一夜。那夜之后,他也失踪了,家人急得双脚跳,找剧团要人。剧团领导赶紧去公安局报案,警察也查不出他的踪影。半年过去,剧团准备开除他,他又回来了。回来时,还带着杨老大。他让杨老大退还了姑娘的五万块钱,又赔她一大笔青春损失费。都说杨老大是他钓回来的。用什么做饵,怎么放钩起钩,他对谁都不说。
他继续吹小号,依然喜欢钓鱼。小号吹得越来越好,鱼钓得也越来越精。只要把鱼饵抛下去,一条条的鱼就欢欢喜喜地跃出水面。他还是不吃鱼,钓的鱼也不再送人。他喜欢享受鱼咬钩时的感觉,他喜欢看鱼欢呼雀跃跳龙门的样子。等到鱼不蹦不跳终于明白上了当,他才摘下那条半死的鱼放回水里。他以为这样,鱼就不再咬饵上钩了。可是,就在那个老地方,他依旧竿竿不落空,好多鱼他都放过好多次了,还是一次次地跃出水面。
每每这时,他都会叹息一声,然后掏出小号面对水面吹一曲。小号的声音明亮锐利极富光感,而他吹出的音乐却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在水面飘荡。
作家简介
刘立勤,陕西镇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出版《永远的隔壁》《最美的教师》等文集。曾获“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
来源:独眼影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