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川电影电视学院(以下简称川影)举办的“配音天团”校友交流会现场,有人提问:配音演员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对大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配音演员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吕艳婷有些意外——《哪吒之魔童闹海》爆火后,多地分别给哪吒“上户口”。其中有湖南邵阳,哪吒的配音演员吕艳婷的老家。
“这就是当时接了一个活,这是一个工作。”回忆起担任《哪吒》系列配音导演的过程时,陈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没有那么伟大的,没有。”
四川电影电视学院(以下简称川影)举办的“配音天团”校友交流会现场,有人提问:配音演员从幕后走到了台前,对大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配音演员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配音(演员)站到台前,是因为很多二次元动画电影的爱好者,他们喜欢这个角色的声音,他们去扒出来的。”陈浩看了看台上其他几位《哪吒之魔童闹海》配音演员,说,“不是配音演员主动地想要站出去。”
《哪吒》系列仅占他们配音作品的一小部分。陈浩更为大众所知的身份是动画角色海绵宝宝和甄子丹大部分电影的配音演员,《澳门风云》系列中的周润发,《道士下山》《最爱》中的郭富城,《窃听风云3》中的吴彦祖,《情癫大圣》《救火英雄》中的谢霆锋等也都由他配音。
陈浩(中)及由他配音的叶问(左)、海绵宝宝(右)。资料图
吕艳婷的配音作品则多为动画游戏:动画电影《我的爸爸是国王》里的莉莉公主、游戏《无期迷途》里妩媚的珀尔夫人。这是否一种有意识的选择?“那倒也没有,都是作品找上来的。包括大家觉得反差很大的珀尔夫人,也是找上来的。”
而配音演员,也不过是陈浩和吕艳婷工作的一部分——从川影毕业后,陈浩完成了多部舞台剧作品,吕艳婷则是川影的教师,教授了十五年的配音课程。
“不要单独去想进(配音)这个行业。”交流会上,为同学分享经验时,陈浩有些激动,“你要像我过去一样,一直在拍戏,演舞台剧、导舞台剧,甚至未来可能会去做电影导演,然后配音导演。对于我来说,表演戏剧工作,是我的全部工作。配音只是其中用台词构成的一个工种。”
交流会结束后,陈浩、吕艳婷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给哪吒这种角色配音,需要高情绪
南方周末:你在为《哪吒之魔童降世》试音的时候,试的是哪一段?
吕艳婷:我试的是哪吒在太乙真人裤兜里挑法宝的那个片段,只试了那么一段。配音时,其实(我)不会用自己平时说话的声音。当时饺子导演已经有一段描述了,所以我大概知道导演想要什么样的表达,也尽可能往那个方向做尝试。
南方周末:在《哪吒之魔童闹海》里,哪吒两次失去父母。第一次是陈塘关被屠城的惨案,第二次是哪吒的母亲殷夫人去世。这两个片段有情绪上的递进关系吗?你是如何演绎的?
吕艳婷:哪吒看到陈塘关一片废墟,这是他第一次失去父母的经历。代入角色的话,我当时应该是充满了忐忑和拉扯:我在寻找父母的踪迹,但不知道父母是否还活着,而我又希望父母还活着。所以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一定会担心害怕,他们是不是已经不在了。这个时候,又会有一些期待和希望——期待他们给我回应,希望他们还活着。一句看起来很简单的“爹”“娘”,当你带着角色的心理活动去表达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台词不是喊出来就结束了,而是包含角色与演员之间的情感互通。
第二次,当殷夫人真的消失那一刻,我会想象,如果我妈妈真的离开我,那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在我记忆里,我的奶奶的离开对我的触动非常大。所以,哪吒两次失去亲人的演绎就会有不同的情感处理。录哪吒失去母亲的那个片段的时候,一遍就录完了。只要准确投入了真情,一遍其实就可以了。
配哪吒挣脱穿心咒的片段中,我只要抓住“痛”就好了。想象这种感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痛从内在开始,心脏痛,五脏六腑痛,皮肤穿透的痛。就像我们平时打针,被针扎一下会有皮肤表面的痛感,需要把那种感觉放大。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2025年)剧情高潮片段之一,吕艳婷配音。资料图
南方周末:我们后来看到,为了释放出这种情绪你打了很多次针,之前还要喝中药去达到这种能量。
吕艳婷:这个就是工作需要做的准备。因为声音其实是很耗气力的,也很需要体内器官比方说心肺起到很好的支撑,才能托着声音的发挥。正常人说了一天的话会说“我嗓子哑了”,对于配音工作来说,尤其配哪吒这种高情绪的角色,这样的工作强度会产生一些损害,我觉得是正常现象。
南方周末:你不仅是配音演员,而且是四川电影电视学院的老师。你之前也提到,声音其实是一种时代的声音。在十五年的教学生涯中,你觉得大众或者市场对于声音的要求,有没有什么变化?
吕艳婷:很显然市场对于声音的配合和表达方式的审美都在变化。比如之前的译制片,演戏的人是外国人,一句话很长,我们中文就是几个字,你(配音)得去拖调子,往里填字,去给它配上口型,就会有很多“嗯,啊,哦”。
现在我们的表演和影视作品方向发生了变化,我们才发生了变化。还有就是现在我们更接近于生活当中的你我他了,所以就更喜欢朴实的、自然的声音。
“有一次过的,也有七八十次才过的”
南方周末: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下,《哪吒之魔童闹海》里配音演员的选择?你看到剧本的开始,脑子中就会有这些形象、这些声音吗?
陈浩:比如无量仙翁,还有鹿童、鹤童,从我个人来说,就是选择生活中这个人的本体,让我觉得是一个有内容、有意思的人,他的嗓音是我排在第二位的。
我觉得一个有意思的人,身上是有一股磁场的,他来做这件事情,只要按他的习惯做好了,把它放到角色的形象设计上一贴,这个角色就会真的生动起来。我不会先想怎么靠近一个所谓的神仙,只会把活人演员身体的所有的元素挖掘、放大,然后去做剧本里那些事。这一体系做完了,可能起名叫“仙翁”。
比如说张珈铭(太乙真人的配音演员)和我是同学,他生活中我觉得就有点意思,有点褒义的神神叨叨的,爱开玩笑。我觉得这种开玩笑比某些小品里的标签化的一些包袱,更接近于生命本真。
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2025年)中的太乙真人(张珈铭配音)及其坐骑。资料图
南方周末:《哪吒》系列电影的配音创作有一个特点,就是配音演员进录音棚之前是看不到剧本的,且基本采用单独录制的形式。这种配音方式对配音演员的想象力会有特别高的要求,你会如何调动配音演员对场景的想象?
陈浩:“想象力”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电影中所有的角色该怎么演,该笑还是该哭,这一切其实在我和饺子导演私下执行工作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我和他是知道的。演员可以用他们喜欢的方式表演,我和饺子导演牵着那根剧情里边不能走偏的线,然后我们就可以完成这个角色。
但配音演员不知道有多重原因。第一是保密协议,保密的指数级别确实比较高。所以我和饺子导演要对一切非常清楚,才能引领着配音演员做这件事情。第二就是其实我会和录音棚里的配音演员搭戏。如果“太乙真人”在里面,我可能就演哪吒;“哪吒”在里面,我可能就会演太乙真人。搭上之后,将所有的配音片段连在一起就会是(电影)那个效果。
南方周末:配音演员的一条配音一般需要录制多少次?
陈浩:我不记得某个演员具体录了多少次,但是我知道有一次过的,也有七八十次才过的。这一条之所以能过,不在于它有多完美。我要的可能就是他最没有把握自己如何演好这个戏的那一瞬间。他当时可能蒙了,失控了,那一瞬间就说出来了。那一瞬间可能就是我想要的。在我们生活的交流中,就是随便说,没有特别掌控自己的表达。但恰恰是随便说,到录音棚里就很难完成了。像让观众印象特别深刻的,哪吒挣脱穿心咒的那个场景,当时应该是一条,最多两条就过了。而最普通的说话,往往五十条、一百条才能过。
从专业角度来讲,动态越大其实反而越容易。举个简单的例子,大家可能会觉得海绵宝宝好像很难配,而叶问都是正常讲话,那应该很简单。其实叶问比海绵宝宝难太多太多,需要把握没有起伏但是让人觉得汹涌澎湃的那种感觉。
南方周末:你在《哪吒》系列电影里也会尽量把角色形象贴近到生活中的人身上?
陈浩:对,完全会的。为什么现在大家看《哪吒》会那么高兴?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己生活中的样子。不管是土拨鼠的表演,太乙真人的搞笑,哪吒的闹腾,所有的一切都源于生活。你要讲一个神仙的故事,然后你自己也(演得)特别神仙,那就没人看了。
“模仿一个人其实是模仿缺点”
吕艳婷(中)及由其配音的珀尔夫人(左)、哪吒(右)。资料图
南方周末:从你十五年多的教学生涯来看,你觉得一个好的配音演员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吕艳婷:我觉得作为配音演员,往往不单只有一个特质来决定自己的标签和能力。但很重要的是,配音演员是一个能感知世界的人。比如说,我告诉你这个角色今天失恋了,他觉得很难过,而且他做事小心翼翼的。那小心翼翼是什么感觉,就很难和你去具体沟通了。所以我觉得有感觉很重要。
然后热爱生活。它不是说一味去投入生活,为生活去牺牲自己,而是我作为一个生活者,我作为一个人,我在生活当中去感知所有周遭。
从一个配音员或者是演员来说,我们平时模仿人,其实是模仿这个人的缺点。比如一个人说话可能是这样的(模仿含糊其词的声音),你说他的缺点是什么?是不是说话可能有点不清楚,下巴有点松,这就是缺点。还有你会发现不同的人说话的节奏也不一样,反应也不一样。
南方周末:你觉得配音这项事业,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吕艳婷:其实我觉得,配音和我们生活当中的情绪抒发一样,都是一种语言的沟通。我有时候也会跟学生说,你对配音这份工作有了真实的认知以后,你会发现它能帮助你在生活中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它更尊重的是你个人的喜怒哀乐,与是否能够实现内外统一。当你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我相信在生活当中,你的沟通能力也会变得越来越好,你的情志也会得以抒发,我是很喜欢这种状态的。
南方周末:所以,声音更像是情绪的载体?
吕艳婷:其实,我有时会觉得声音是一种疗愈。比方说,当我们冥想的时候,疗愈老师会把声音调到某个频段,其实就是声音起到的一种疏导作用。声音在不同的应用场景当中,是有它存在的魅力和意义的。我们在疏导自己的状态时,其实会有不同的途径。比方说我觉得我肝很堵,淤得慌,那我的情绪就不好。我可以把声音“破”出来,多呐喊,多抒发。为什么有人喜欢去爬山,到山顶去呐喊,觉得喊出来好舒畅?是因为你平时都收着自己,在生活当中克制自己。
南方周末:你也提到,每个人的特质是很不一样的。你在带学生的过程中,会如何去培养学生?
吕艳婷:我会先让他们找本我。很多学生其实对自己是不了解的,对自己的声音是不了解的。对自己也是判断不准确的,往往会不自信。
其实我遇到的学生当中,不自信的比自信的要多很多。然后我就会跟他们交流,我得先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性格的人,再根据他们的需求去进行疏导。有的小孩特别开朗,我就会告诉他,你得尊重这个场景的规则。比方说你到录音棚,如果你滋滋啦啦地发出响动,录音棚收音是非常敏感的。
有的小孩比较内向,首先要树立他的自信心。你本来声音就是好的,就不要怀疑自己。每个人生下来这个音色就是这样的,就是属于你自己的。只是说在这个基础上,为了服务于未来的某些工作,我们加一些技能的训练,就可以了。
你的角色需要你什么样,你可能就会释放出那样,当然这些是服务于你表演本身,而不是为了达到某些技能。就像我硬弄成一个老年人,那就会很奇怪,因为你的行为习惯可能会被你忽视,而老年人有自己的一些行为习惯。
“叫声优比较准确”
南方周末:舞台剧演员、戏剧演员和配音演员这三种身份,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的体验和感受?
陈浩:我是一个演员,也是一个舞台剧导演。配音只是台词那一部分,拿出来形成了一个工种,台词又是表演的一部分,所以我要让自己能够活下来,就要从事跟戏剧表演相关的所有能够让我谋生的工作。配音是其中一个而已,没有那么伟大。
舞台剧、戏剧的话,演员的脸、身体、动作,包括声音都会存在于表演之中。但是配音演员只有声音的表现——确实也有(肢体、神态)表演,但是得把这些表演去掉,只留下演员的声音。配音演员这份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
南方周末:相比真人影视剧配音,为动画配音的时候,你觉得自由度会更高一些吗?
陈浩:它们完全是两种东西。《哪吒》这种动画配音其实就是演戏,因为只有文字做参考,所以配音演员和平时拍戏的演员是一模一样的。要说难,不是只难一点点,我觉得难一百倍都不止。
海绵宝宝、叶问这类角色,是他们先蹦出来,我们再复刻的。比如说给叶问(甄子丹饰)配音,甄子丹先生已经全部演好了,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应该怎么说,场景什么样,呼吸什么样,全都有了。只需要看懂他的真实情感,并且去用你的真情实感比照着他再模仿一遍就可以了。在这个复刻中,你能看得到所有的表演、行为、逻辑、情绪,但创造的源头并不在我们这里。那个才是真的配音。
电影《叶问》(2008年)中的经典台词,陈浩配音。资料图
但是像《哪吒》这样的动画电影就不可以,因为它没有真人演员已经完成的表演。《哪吒》是从零开始,只有文字和设计的形象,空气中蹦出来一个太乙真人,蹦出来一个哪吒,蹦出来一个申公豹……这些动画形象是以前没有的,由你和所有的参与者一起从剧本中创造出一个新的角色。所以对《哪吒》来说,用“配音”两个字来形容就不太准确。
南方周末:所以用“配音”去讲配音演员所做的事情不大恰当,可能更多是用声音去演绎?
陈浩:对,配音两个字让从业者、爱好者走错路了。这个工种的名字不好。它目前还没有一个很好的名称定义,或者可以叫做“好好演戏,最后留下声音那部分”的工作。
比较准确的应该叫声优。在古汉语里,“优”就是演员的意思,声优也就是声音演员。虽然最后取走的是“声”,但是配音演员也是演员,也需要好好地演戏。演完之后拿走声音的部分,形象动作可能不会保留,但不保留不代表着演员不需要做。演员不做(形象动作),声音其实就做不好。
南方周末:你刚才也提到,现在可能无论是配音公司还是配音演员,其实都是一个二八分比较严重的行业,可能配音公司能不能赚到钱也是个问题。
陈浩:对。当然,现在有很多用配音作为一个短视频的切入点的。如果用配音的方式,在短视频媒介当中获得了流量,能够养活自己也挺好,反正都是给别人带来快乐,你只要不做害人的事,都可以。
我还是那句话,没有配音行业。你得在整个艺术行业、表演体系内什么都会,又能演舞台剧,又能拍戏,又能配音,甚至现在拍短视频,这样你才能养活自己。你单干这个(配音)养活自己可能没那么容易。今天配完了,明天呢?后天呢?我肯定是志不在配音,我自己想做的有比配音更重要的事情,我也会持续地去让我在表演体系的工作更完整。
南方周末记者 陈荃新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一平
责编 刘悠翔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