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裂缝本可以成为影片最有力量的时刻——一个母亲在生存现实与情感本能间的撕裂,一个底层女性面对结构性困境时的真实困境。可惜冯小刚迅速用温情的胶水弥合了这道裂缝,让这个讲述刑满释放女性困境的故事,最终沦为文艺精英对底层苦难的又一次浪漫想象。
当高月香在福利院门口犹豫是否要将女儿交给富裕家庭抚养时,这个贯穿全片的母爱神话突然出现了裂缝。
这裂缝本可以成为影片最有力量的时刻——一个母亲在生存现实与情感本能间的撕裂,一个底层女性面对结构性困境时的真实困境。可惜冯小刚迅速用温情的胶水弥合了这道裂缝,让这个讲述刑满释放女性困境的故事,最终沦为文艺精英对底层苦难的又一次浪漫想象。
《向阳花》的人物塑造暴露出创作者的认知局限。高月香的每一次“堕落”都被精心包装成母爱的牺牲,毛阿妹的犯罪经历被简化为“误入歧途”。这种将复杂人性简化为“被迫作恶“的叙事策略,本质上是对现实苦难的消解。
正如社会学家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指出,将恶行完全归因于外部环境,实际上剥夺了个体在道德困境中的主体性。影片中的人物就像提线木偶,他们的“善”与“恶”都被编剧的道德预设所操控,丧失了作为真实囚犯应有的生命质感。
监狱在这部电影中成为一个奇特的乌托邦空间。在这里,人贩子会因“行业鄙视链”被其他囚犯殴打,母爱能自动获得道德豁免权。这种处理暴露了创作者对惩戒制度的浪漫化想象。
法国哲学家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揭示的监狱权力机制在此完全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善恶分明的童话世界。更吊诡的是,当角色们走出监狱,现实社会反而呈现出更严酷的规训力量——无处不在的身份歧视、系统性的生存壁垒。影片触及了这个尖锐的社会议题,却只用“女性互助”的糖衣将其包裹,仿佛两个刑满释放人员相互取暖就足以对抗整个社会的排斥机制。
邓虹警官这个角色集中体现了影片的叙事投机性。她既是体制的维护者,又是主角们的守护天使,这种矛盾的身份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存在。当她在破败出租屋里赞叹“风景不错”时,这个细节彻底暴露了创作者的精英视角——他们能够安全地审美化贫困,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真正生活在铁轨旁的危楼里。
这种视角差异让人想起布尔迪厄的阶层理论:支配阶层总是将底层的生活转化为可供消费的“苦难景观”,而忽视其中的结构性暴力。
影片对“女性友谊”的处理同样值得商榷。高月香与毛阿妹的关系建立在共同的受害者身份上,这种叙事将女性情谊简化为“受难者联盟”。对比《末路狂花》中通过共同反抗建立的女性联结,或《三女性》中复杂的权力博弈,《向阳花》的女性主义表达显得格外苍白。
当毛阿妹最终回到贼窝时,影片前半段建构的女性互助神话轰然倒塌,暴露出这种关系本质上的功能性——它只是推动主角“向阳”的情节工具,而非真实的情感联结。
在表现底层生存策略时,影片同样陷入了道德主义的窠臼。高月香“不能白看”的狠话本可以发展出更丰富的人物维度,却被迅速收编进“为母则刚”的保守叙事。这种处理让人想起贾樟柯电影中的小武,一个在道德灰色地带挣扎的真实小偷。
当我们的导演还在用“母爱”为犯罪行为进行道德消毒时,二十年前的《小武》已经展现出对边缘人群不带评判的平视。
《向阳花》的失败不在于它不够残酷,而在于它不敢真实。当韩国电影《寄生虫》将阶层矛盾转化为血腥寓言,当《小丑》让压抑爆发为癫狂,我们的导演还在用“邪不压正”的陈旧公式包装社会矛盾。影片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像一剂麻醉药,让观众不必思考刑满释放人员真实的社会处境,不必面对那些没有邓警官庇护的“高月香们”最终去了哪里。
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应该如布列松的电影,让观众“看见不可见的社会结构”。而《向阳花》只是一朵塑料向日葵,它永远朝向虚构的太阳,照不亮现实中的任何深渊。
对忍受苦难的人们来说,太相信什么或者完全不信什么,都不真实。真实的底层质感,藏在那些隐幽的欲望,秘密的战栗,胆量与畏怯的交织里。
当我们的银幕上充斥着这类经过消毒的苦难叙事时,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部好电影,更是通过艺术理解社会真相的宝贵机会。在这个意义上,冯小刚的退步令人唏嘘——从《甲方乙方》对市井百态的鲜活捕捉,到如今对底层生活的隔窗观望,这位曾经最具市井智慧的导演,似乎也患上了精英阶层的“现实失语症”。
来源:酷猫谈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