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最直接的原因,因为一个叫作“青少年黄斑变性”的罕见病,黑灯成了盲人。2022年,黑灯参加了《第五季脱口秀大会》,我对他的初印象是一个永远戴着墨镜、南方口音、会看凯鲁亚克《在路上》的爆炸头男。
起初,我的编辑问我为什么会对黑灯好奇?那么多脱口秀演员里,他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说你看不见他看不见吗?
这是最直接的原因,因为一个叫作“青少年黄斑变性”的罕见病,黑灯成了盲人。2022年,黑灯参加了《第五季脱口秀大会》,我对他的初印象是一个永远戴着墨镜、南方口音、会看凯鲁亚克《在路上》的爆炸头男。
上节目之后,他在线下开了专场,票子总是售罄。
他的段子总是在讲一个盲人怎么和周围的一切相处。因为“你有个眼皮不想看,你闭上,没有耳皮,(耳朵)就闭不起来。什么来了都得听着。”
社交平台上,盲人黑灯发自己打麻将的照片,粉丝说你小心别人炸胡。有人偶遇他骑共享单车上路,路人质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他过年放炮玩,粉丝说想看你点小佳扔。小佳是另一个脱口秀演员,因为神经系统疾病,他发音和行动受到一些限制。
看那些评论的时候,我忍不住倒吸冷气:“这能说吗?这也能说?我从没见过演员和观众之间这样的关系,没想象过和有障人士的互动可以是这样的。跟渲染或是战胜苦难没关系,也不是假装没发现,避而不谈彼此的区别。黑灯完全不管这些,他不分场合地自我嘲讽,开地狱玩笑,做病耻感脱敏治疗。有粉丝问他:“我刚切完三分之一的左肺,看你专场试试恢复的好不好?”
这还不够,去年底他和小佳专门开了一个“地狱笑话秀”,征集了很多人骂他们的话,在舞台上互喷缺德笑话。对此他的解释是“有人要求你表达,要求你高尚,要求你深刻,要求你意义,要求你仁义礼智信,你就大声的告诉他:笑话就是笑话,没有人会被一个笑话伤害。”
但黑灯又不只是掀翻一切那么粗暴。他讲不锈钢盲道让盲人雨天“瞎滑”,或是盲道头尾相连让盲人走一天走不出去。很多观众开始注意自己所在城市的无障碍设施,发现有黑灯段子里类似的愚蠢设计,就打电话投诉要求整改。“瞎滑”这么无厘头的两个字,推动了无障碍出行的普及,比一百句记不住的口号管用。
黑灯13岁就知道自己得了眼病。青少年黄斑变性的患者,视力会出现断崖式下降,最终可能会失明,全世界每1.2万人中才有一例。他的视力是0.02,不算全盲,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他说这个叫“瞎得刚刚好。”
对一个动不动就会失去一点视力的人,格格不入是常态。吃饭看不清菜单,打车看不到车牌,看电影看不见字幕,每个生活的细节都在提醒他身体的限制。找工作,hr会在意简历里每份工作的时长、间隔、岗位的连贯性,而他每隔几天几周,就会主动或被迫换工作。在主流的求职市场,他连同视力一起失去了竞争力。
时间久了,他意识到,那些充满正确答案的人生道路,他已经从里面掉队了,早就被“社会秩序抛下”。
讲脱口秀以后,他发现攒了那么多素材能派上用处,这工作又没有退休的概念。“能让观众笑,还能赚钱,没有比这更好的活儿了。”
既然掉队了,那就另做打算,而且掉队的人,远不止他一个人。
我跟他约在上海古北附近见面,为了方便他找到我,我告诉他我的发型和衣服颜色,后来意识到他其实看不到这些细节,应该我去找他。他的眼睛中心视力几乎没有了,左眼的左上角能看到一些。
面对面说话,能感觉到他是斜视的。他花了一些时间点菜,因为小程序上的一款果汁只有花名,他点进去,想看看有没有写原料,发现只是一张更大的果汁图。
文|老衲
编辑|oi
01 从社会节奏里掉出来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视力不行了。有三四年的时间一直在跟病耻感作斗争,只好从苏州回老家,在宜兴待着。
那段时间就是挣扎,心态调整好了走出家门,面对一会发现视力又不行了,再躲回家里。
去餐厅吃饭,菜单看不到,我很难受,很挫败,躲到家里面,做心理建设。
过一段时间,可能就不想这事了,ok看不到也行吧,那就只去熟悉的餐厅,就去麦当劳点汉堡王。他们的菜单我不用看也知道,就一直吃这个不就完了。那可以再出门了,一出门发现公交车牌也看不见了,都到不了那个餐厅。啪一下就崩溃了,转头回家。
又过了一阵,ok看不到也行吧,我打车。结果一出去,车来了,车牌看不见,尾号是多少不知道,又崩溃了,再回家。
我出趟门就跟老赖一样,说几号还钱,好好好,贷款马上就要下来了,3号之前一定给你。到了3号,说那边急着要钱我先还了,王八蛋8号再还你。
那三四年,我就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有病。去上班,如果被发现视力不好,撒谎被拆穿,再编一个谎言掩盖这个谎言,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如果没有生病你是不太理解这个状态的。
后来我第一反应就是跑,直接消失。
上了不到一个月班,突然发现屏幕上的字看不见了,第二天我就没去上班,同事打我电话就不接。
我干过三四十份工作,就想哪种工作不太用眼睛。销售是不是不太用?我能把东西卖出去不就完了。后来发现销售更要用眼睛,得察言观色,得获取陌生人的信任。人一上来就感觉你眼神有点奇奇怪怪的,就不太相信你了。
我还干过辅警。家人让我去做的,大多数时候我就在巡逻,跟着民警站在旁边。干了一个多月说要转正,要填一个表,我说我干不了。
还有外贸。要用电脑沟通,我那时候还不太会用辅助工具。比如说你现在点开我手机,都是深色模式。白天模式的界面我就看不清,啥也看不见,就要用反色、放大屏幕。那时候没掌握使用工具的技巧,就很吃力。
如果不生这个病,大学毕业我可能留在苏州或者去上海找工作。遇到这些事之后,我发现脑子里对未来没有一个具体的期待,也不涉及到什么梦想破碎,没有这种东西,我本来也没什么梦想。之前我和另一个脱口秀演员翟家宁聊天,他说他也是这样,遇到脱口秀之前都没有想过以后要干什么,上大学学什么专业,也没有想过,就是考了多少分,这个分对一下,找一个差不多的学校,分也不能浪费。
我学的心理学,这专业能找到好工作吗?选的时候没有想过,对职业规划没有概念。也可能那时候没那么卷,大家还是在朝上走的一个状态,有奥运会有世博会欣欣向荣,就感觉我怎么着都会好的,不都是在这么往前走吗?
但是,嗖一下,我从社会运转的序列里面掉出来,之后我发现,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最简单的,简历怎么写?我躲在家里几个月,人问你为什么空了三个月没上班?有的工作三天就不干了。
后来我找到一个工作,一个小小的创业公司。我在节目上讲过这一段。一开始我没说,自己在那弄放大工具,他们一看我电脑说你这什么情况。我说我眼睛不太好,他们就给我弄了27寸的iMac,屏幕大一点。我也会提前说一下,纸质文件不用给我,给我发一个PDF,我在手机上可以放大看。我那会已经不太装了,我慢慢发现别人知道我的视力问题,其实他们也不太在意。
这个工作搞了三个月,他们业务在北京,员工都在宜兴本地,远程沟通太费劲了,他们就打算搬过去,问我过年以后要不要去。
我就去了北京,后来去上海,最后一份工作是一个升学规划小程序,就是你家孩子住哪儿,你是什么户口,输入进去,啪一下告诉你,孩子想上985要怎么走?我负责把政策一条条拆完,如果家对面是个什么菜逼小学,上重点初中的概率大不大,最好是去市三女中,哦你家是男孩,上不去,那换一个,最终是推荐你家孩子去补课。
当我对上海16个区的学校如数家珍以后,天天盘什么四校八大金刚,盘烂了都,教培行业突然完蛋了,全傻逼了。我就和老板说不干了,我的薪资可以抵两个薪资更低一些的人,把钱留着给他们。
那时候我又感觉到视力下降。中午出去吃饭,从大厦里一出来,一瞬间满眼金星。从暗的地方到亮的地方,适应过程比普通人长很多。
我眼睛里就全是那种东西,一直不消散,讲不清楚那种虚空的状态,不是纯黑,也不是雪花屏那种白色,好像是黑色的雪花不停闪,频率不稳定,它就在那乱窜。你洗澡的时候,试一试闭着眼睛抬头,让热水冲眼睛,类似那种感觉。我就想找一个工作,视力下降也能一直做的。
02 “盲人有个视角就不错了”
我第一次上台讲段子,不是在开放麦,是在“罕见病高峰论坛”的表演环节。
我和很多脱口秀的同行不太一样,最开始我不是想做这个职业,也不是因为有很强的表达欲要幽默,就是想当个宣传途径找我的病友。
我和另外两个病友创建了“青少年黄斑变性关爱中心”,我们建了病友群,分享医学和生活资讯。
我第一次上《脱口秀大会》,才在线下讲了几个月,手上没几个段子,也不认识几个人,想的就是节目火,看得人多,里面总有自己的病友。大家知道这个病的存在,病友群里人多了,我们就可以筹钱去研发药物。
上节目以后,加的人挺多的,每天有两三个人申请进群,一个群已经满了,以前可能一周就两三个。在我的想象中,播完脱口秀节目,我们预计能汇聚1万到2万人,但现在才三四千人。这两年明显感觉小孩越来越多,尤其是疫情那两年,可能是上网课,电子设备用得多。
我这个是罕见病,我和其他两个病友去眼病的学术会议,没发现什么,很沮丧回来了。基本要靠自己去找那些资讯,散落在其他眼病的某些角落里,类似附带提及一笔。我们就想做一个这个病的社群,找到一点资讯就放进来,我们摸索出来的生活经验和大家分享。
我其实没有太多的娱乐。看电影,没有那么多中文配音的。画面也看不清楚,一个镜头是回家看到桌上有一封信,下一个镜头是打开信,到这里我都能看见,再下一个是信上写什么的特写,我就看不到了,往往这个是最关键的信息。打游戏就更打不了。在老家很小的一个地方,每天接触的也就是那些人,社交活动也没什么。
无障碍图书馆我也去过。后来我去过上海图书馆的无障碍阅览室,全上海盲文的书就在那个房间里,大概20平这么大。我想去找心理学相关的书,没有,盲文的书巨贵巨复杂,没那么多,看书的话只能听有声书。
所以我听播客很多,从11、12年就开始听播客的。那些声音来自北京、上海,还有国外,陪伴我好几年。
我记得听李志明请了一个客串的主播叫石老板,做金融的,过程中石老板讲很多相声经典段子,什么虎口脱险,什么领导冒号,展现出来的人格是那种尬,突然自己出梗。如果不是曲艺爱好者,get不到他的好笑。后来有一天,石老板说自己辞职了,石老板疯了,金融不干了,要去干脱口秀,在家呆了半年,天天写稿子,对着镜子练。过了几天,李志明他们说去看一下石老板演出,太好笑了。我一边听一边想,怎么可能?真的在家自己练就能练出来吗?
当时离开老家去北京的原因就是,我想去大城市看看播客里的那帮人,他们不认识我是谁,但我很熟悉他们。
就像你到镰仓,要看对面是不是有一个红绿灯在那,这叫什么圣地巡礼。我到北京,就是去那些地方。没事骑个自行车我就去方家胡同,主播们的录音室就在那里。我站在小广场上,偶尔有人在那里办婚礼,四周像是以前工厂厂房改造的,再过去是胡同的老房子。我就想象他们某一期录音的时候说起下面有什么,就把这些情节都对上了。然后去单立人空间,大金厂西巷洛洛空间,摄影笔江湖酒吧听线下的单口喜剧。
去了之后也是远远的,我不太会追着人家去合照说话。18年那会单立人有免费的开放麦,我听了很多。
真的讲脱口秀是我搬到上海以后。《脱口秀大会3》火了,大家都看脱口秀,我21年年初在线下开始讲,就讲我是个盲人。
我走的职业道路也不太正统。我现在没有和任何厂牌签约,自己做自己的经纪人。
上节目之前,我先去了笑果的新人训练营。在那里认识了南瓜。他是外卖骑手,因为有一次送外卖送到开放麦现场才开始讲的,21年才来上海,他也不认识什么人。
那么多有名演员,我们就是小虾米,边缘人。在训练营排名也不靠前,还没上节目,才讲几个月,排不到什么演出,也没人在乎,就自己演自己的。
后来我们到青岛录《脱口秀大会5》遇到唐香玉。她从北京过来,也是新人,一个人都不认识。演员们都在青岛待着,但老演员之间有多年的交情,我们跟人家也不熟。我就把她叫上,我们一会去吃饭,你来不来?
我们这些新人就一起吃饭聊段子,没什么正经的聊天,就是扯淡。
早期我不太能开场,段子还不太行,对自己期待有点高,上来一个盲人,观众一下就紧张了,对演出的临场反应都不太了解,很容易就开不起来,后来水平上去了。段子里调侃我生病的尺度,观众敢不敢笑,都是一点点试出来的。
有一阵我和南瓜就是固定搭档,我开场,南瓜第二个,第四个是魔术师,第三个是喜剧的洼地,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吃差评,这个人经常换。我们这套流水线效果特别好,很炸,演出质量也不错。
当时我们一天演10场,炸了一天,心情巨好,演到最后一场,南瓜看到第一排坐了个大哥,突然这么瞪了你一眼,一下就崩溃了。
我说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困扰,可能我被无数大哥这样瞪过,我根本不知道。
03 上楼再下楼
讲脱口秀半年以后,有商演邀请来了,我能靠这个挣钱,暂时觉得可以一直做下去。我一天最多可以赶12个场,从下午 2:00开始一直到晚上9:30。演了一年多,我把攒的段子弄在一起搞了主打秀,第一场演完55分钟,离专场就差5分钟,那我索性再加一点变成专场《你谁啊》,从22年的5月一直演到24年的1月。后来又有第二个专场《君不见》,现在酝酿第三个。
以前我还想过去找别的工作,算是个互联网大厂。当时面试我的部门负责人同意了,但hr不同意,说感觉我眼睛会有问题,怕以后讹他们之类的,没要我。
现在还是会有这样的瞬间,只是崩溃之后重建的速度很快。我知道视力又下降了, ok知道了。即使是金刚狼,受伤以后很快就愈合,痛的那一下还是会痛。
这个病去看医生,几乎所有医生就是说,治不了,到这儿就结束了。
上节目戴的这个墨镜,不是一般的墨镜。眼镜周围要全包起来,密闭不漏光。每个人的畏光程度不一样,我有四五副眼镜,根据不同的天气和光线,用透光率不同的,太阳大的话,戴3%透光率更深的颜色,阴天就15%透光率,更浅一点的。
除了挡光,也是为了提高对比度,把物体的轮廓勾勒得更清晰一些,比如说楼梯的边缘,提高安全性。
有一次我讲完一个开放麦丢了眼镜,没找回来,第二天我自己摸索着去五官科医院,说没有这种眼镜,没办法,就只好等海运过来,我那一个月就没出门。
我们有一个病友群就是帮大家买墨镜。这个也是我自己找出来的,我发现了一家专门做低视力辅助器具的店。因为从国外买,那个流程不是每个人都能走一遍的,很多人在打开网站的第一步就困住了。
我讲了很多公共场所无障碍设施的段子,因为我每天都在遇到这些事儿。
有些城市用不锈钢材质做盲道,下雨以后,盲人走在上面跟溜冰没有任何区别,路上都是’瞎滑’”。后来有人发现深圳机场把不锈钢换成防滑的水泥材质,我不知道这个和我的段子有没有关系,但这么多地方,也只有深圳换了。
那天下雨,我在南京西路打到一个车,距离我两公里,但要开15分钟,我跟司机说我取消吧。他说你不要取消,取消了现在哪能打到车,你等我来接你。
上车以后他跟我说,拉盲人的话好评的分数会翻倍,哪怕他多花一些时间绕一点路,也要来拉我。不光盲人,载导盲犬的话,可以获得现金奖励。这些机制慢慢在改善,考虑到各方的利益,如果纯靠积功德,多数人可能直接拒绝我,道德的束缚,良心的谴责,光这个不够。
打车也有经验,车牌看不清,我分得清黑色白色。路上白车比较多,你就站那,啪来一个白车,我就在那找,车牌在哪里是不是我的车?打专车好一些,因为专车大多是黑的,看到黑的90%是的。
除了打车,我出行主要靠地铁。上次去杭州坐地铁,一号线湘湖方向的标志,那个“一”字就很小,半个字符,边上“号线”两个字却很大,大哥,难道最重要的信息不就是“一”和“湘湖”吗?边上的箭头,是一个白边描了一个空心,色块有方有圆,我就看不清楚。
换乘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去杭州东站,我作为一个外地人,脑子里的固有印象,下到一号线站台,这是湘湖方向,对面是萧山机场方向,我不知道1号线在中间4号线在两边。
乘客问志愿者去萧山机场怎么走,志愿者说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上楼再下楼。乘客就懵了,不管了,先拖着箱子上去。车还没来,又来一个问志愿者的,又是上楼再下楼。
有的地铁标识贴在手扶梯的侧面,你要视力不好,只能先随机坐上下楼的电梯,发现坐错方向,再上楼。
黑灯把糟糕的无障碍设计发出来
都说一个感官退化,其他感官都会变强。我以前想象的是耳朵会变好,没想到鼻子也变好了,我对于味道特别敏感。我写了七八分钟骂抽烟的段子,确实是生活里观察到的。你说怎么抛开我这个视角,就是因为我视力不好导致的啊。
抛不开这个身份,你怎么抛得开?
(文中配图来自受访者小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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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青年志Youth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