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年在脱口秀舞台上,Echo 冉榕讲述了二姐14岁时不满家庭的轻视和暴力,最终选择离家出走的故事。虽然被淘汰,但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节目播出后,Echo的私信后台涌入了无数长长的文字,讲述着各自作为女儿相似的出走的命运。
去年在脱口秀舞台上,Echo 冉榕讲述了二姐14岁时不满家庭的轻视和暴力,最终选择离家出走的故事。虽然被淘汰,但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节目播出后,Echo的私信后台涌入了无数长长的文字,讲述着各自作为女儿相似的出走的命运。
大学毕业之前,Echo曾以为自己是这类故事里的例外。她学业上比姐姐们优秀,因此能获得特权和父母的偏爱,免除繁琐的家务与暴力。但成年进入社会后,她才发现自己作为女儿,和姐姐们的处境并无不同,殊途同归。
她开始讲脱口秀,靠创作缓解现实的焦虑,直面自己的贫穷和不甘。也用语言去反抗身上背负着的「最原始、封建得不得了的东西」。
在《人物》2025年「女性力量」的演讲活动中,Echo再次分享了她和姐姐们的故事,这样的讲述让她获得抚慰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她希望能带着这些力量,「站在喜剧的舞台上,一只话筒,一束光,一个舞台,一直说下去」。
以下是Echo 冉榕的讲述——
策划|《人物》编辑部
大家好,我是脱口秀演员Echo冉榕。
竟然可以来《人物》的舞台演讲了,我朋友都替我很开心,来《人物》演讲,那不是你的主场吗?不得去幽默一把,我说这次不一样,这是一个很严肃很认真的舞台,我就是来分享我的不幽默的,我不想活动结束,大家会想,那个姐姐好认真、那个姐姐好有魅力,到我这里,那个Echo好搞笑。
先跟大家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来自重庆东南部的一个农村,家里四个孩子,大姐二姐我还有我弟弟,一看这样的排列组合就知道我们家,是非常喜欢女儿的。
去年在节目上,讲述了自己走出大山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见后,我决定后面的比赛里,以我二姐为原型创作了她选择在14岁离家出走的段子,在众多优秀喜剧演员的帮助和修改下,以全场最后一名的成绩被淘汰。
我以为故事就结束了,但是没想到二姐的故事在网上又掀起了更大的音浪,我的私信后台涌入了无数的二姐,她们对着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女孩,发着长文讲述她们离家出走的故事,她们的故事比我想象得更丰富,有云淡风清的感慨、有愤怒不甘的控诉、有怀疑自我的压抑,在众多的私信里,也有一条非常的简单,简单到只有两个字——谢谢。
我在想,她在谢谢我什么呢?谢谢我讲出这个故事,谢谢我替二姐们发声,谢谢我让大家更加关注家庭里女儿的失权现状,我感觉这样的感谢过于宏大,也是那一刻我才知道,出走的女儿的故事,虽然很常见,但是又不被看见。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有看到二姐的故事。
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过去沉默了很久,很长时间,我都不愿意跟朋友说我的家庭状况,农村、四个孩子,听起来就觉得非常落后封建。我想假装自己是个时髦的城里人。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暴力是时常会发生的。我常常要看着姐姐们被打,特别是二姐,当她遭受暴力时,我并没有那种逃过一劫的侥幸,而是变得更加害怕和恐惧,好像经历暴风雨的人已经平静下来,我却还陷在一种莫名的焦虑里面。
为了躲避这种暴力,我是家里学习最好的孩子。我从小努力证明自己,当班长,唱歌跳舞都还可以,在国旗下讲话、主持,高中参加各种英文演讲比赛。
这些是我的生存策略。我想取悦父母,带给他们直接的利益,比如得到老师的表扬,邻居的赞美,和对女儿未来成功的幻想。
学生时代,这个策略一直是成功的。在我们家,成绩好就会有一些特权——我从未被父母动手打过。
二姐是在她14岁那年离开的,当时我只有12岁,但她离开的画面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当时为了不被爸妈发现,我和大姐悄悄给她收拾行李,在二楼一个铁栏杆窗户下碰面。那里连通到另外一栋楼,三姐妹就隔着栏杆干巴巴地完成了交接仪式,我都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只记得连拥抱都无法做到,三个人就分开了。
这之后,我并不清楚二姐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而我依旧在取悦父母,获得他们的认可是我一直以来的使命,带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憧憬,我进入了大学,而后进入了社会。
大学毕业后,现实的世界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才发现自己多么平庸、多么普通,我既不能用这个学历换来世俗的成功,也无法通过所谓的野路子逆流而上,我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产生了深深的绝望,这种绝望让我愤怒——我那么努力辛苦地读书到底是为什么呢?
与此同时,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这个一辈子寡言少语的男人说有个介绍的男孩子可以认识一下,他说,你这个性格,还是得多学习一下做饭收拾家务,到时候你还得去伺候公公婆婆,不然别人会不高兴。
我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给我听,因为我抱着侥幸的心理,我可是上过大学的女儿,我不一样,但是在我父亲眼里,我没什么不一样,那个从未出现过的未来的女婿在他嘴里说起来好像很不错,这样的夸奖和认可,我竟然从未得到过,而一个陌生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得到了。
一种巨大的孤独的感觉笼罩着我,这可是我的父亲,可是为了让我读书不伤眼睛专门给我买了台灯的父亲、是那个只要我想去补课就能掏钱的父亲、是对别人夸奖我学习好也会骄傲地笑起来的父亲,这一刻,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是他的女儿,我俩好像不认识。
我第一次对女儿的身份产生了困惑。
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比姐姐们更优秀,我像是她们故事里的旁观者,一个例外,同为女儿,我以为我找到了一条路,可以在父母那里逃掉被轻视、被评判,被标价为商品,到了一定年龄就必须委身于一位男性同时去伺候公婆的命运。但长大后我终于发现,曾经的优秀没有太多意义,那些所谓的幸运都是暂时的、虚幻的,而现实就是,我和姐姐们的处境和命运,没有任何不同,我们从来都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被同样的困境挤压——我们都是女儿,是女性,我们身上永远都背负着这些最原始、封建得不得了的东西。跟我学不学习,读不读书,一点关系都没有。
困惑之中,我需要一个出口,这时,我找到了脱口秀。
我开始讲脱口秀。创作缓解了我很多焦虑,我始终觉得我在创造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都是我最讨厌的,我的贫穷、嫉妒、小气,但这种真实的力量非常让我着迷,它能够治愈我很多。
当我开始讲述我的家庭,决定写一家六口骑一辆摩托车的段子时,起初我也是羞耻的。但可能是讲原生家庭的段子效果都还不差,我意识到我是可以自我暴露的。这是脱口秀带给我自由的地方,它允许我作为一个没那么具有亲和力的Echo,而这样的Echo某些时候也是被人喜欢的。
所以我想尽量的真诚。我很喜欢的另一个脱口秀演员叫Taylor Tomlinson(泰勒·汤姆林森)。她只比我大一岁,这位长着娃娃脸的美国喜剧演员,在台上讲述失败的爱情、母亲去世后的孤独、父亲对情感的漠视以及自己的心理问题,地球另一端的我,一个沉浸在完全不同文化的亚洲女孩,我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温暖和安慰,那一刻我一点都不孤独。我就想,我是不是也能给我的观众带来这种感觉?会不会也有人觉得,只要Echo站在台上讲话,继续存在在这个地方,她们就能感觉到一些共鸣的东西。
于是,我决定讲出二姐的故事。
而在创作这个故事时,我的二姐因为意外生病进了ICU,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那时我即将迎来自己29岁的生日,神采奕奕、意气风发、感觉世界一步步地向我张开怀抱,而独自在ICU里待着的二姐,犹如一朵枯萎的花朵,我记得当时我短暂地在门口见到她,她穿了一件鲜艳的玫红色的短袖,面容憔悴,我故作镇定地安慰她没事,她很快又被推了进去,看着门缓缓关上。
当时重庆的夏日温度渐渐攀升,我们每天能通过手机了解她在里面的情况,她总说里面太热,想出来走走,而我越站在阳光下,越感受到清风的轻抚,就越觉得痛苦。
我的二姐如果真的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就真的消失了,我对这样的消失感觉到害怕,和原生家庭决裂后,她以新的身份面对更大的世界,我都不清楚她的朋友们是否会了解她的人生故事,如果能有人来记录她的故事,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是我,也必须是我。
在决定写下二姐故事的那天,我突然意识到,离家出走的二姐,似乎没有落叶归根的地方,一个与原生家庭决裂,一个永远生猛、永远倔强的独自一人闯生活的女性,始终没有自己的家。
想到这里,我正坐在从北京飞往成都的的飞机上,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在漆黑的机舱里,我一个人努力憋着不发出声音,幸好,幸好是在公务舱哭出来的,哭起来舒服很多。
我想我的眼泪里,也包含着难过心疼,但也包含着疑惑,看起来我们三姐妹拥有了不同的生活轨迹,但是在某一刻,是否我们殊途同归。
这个故事创作的过程并不顺利,录制节目之前上开放麦,每次我讲完都能让整个场子冷到冰凉,那段时间,只要我把这段内容拿出来,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很多人都说别讲了、放弃吧,这种东西不适合讲脱口秀,也不适合上节目,有时候才下台,都能隐隐听到那句「Echo这次肯定要被淘汰了」,顶着压力和自我怀疑,我也做好了被淘汰的准备,正如一位网友说的,我带着这个段子上台跟观众们同归于尽。
后来,我果然被淘汰了,但并没有和这个段子同归于尽,节目播出之后我第一次上了热搜。
二姐的段子播出之后,我再去演出,拍照环节经常有非常多的女观众来跟我合影,送我礼物和花,总有女观众看到我会哭出来。我没有细问过她们泪水为何而来,但我想,这不仅仅是我二姐一个人的故事,也是所有出走女性的一个小小注脚。
这给了我很多鼓舞,接下来的创作,我要更勇敢一点。总有人说我的表演攻击性很强,始终带着愤怒,我还在想,这是我的问题吗?还是需要改正一下?但是或许这才是我创造力的来源,未来的我,会一直站在喜剧的舞台上,一只话筒,一束光,一个舞台,一直说下去。
最后,我想说,大家对二姐这样的故事总有一种期待,期待转头离开当潇洒小姐,期待小人物获得大成就的叙事,甚至我自己也这么想,出走多年的二姐衣锦还乡,逆袭成功。
但现实并不是爽文,现实就是现实。去年,我去深圳的城中村找二姐玩过一次,她骑着电瓶车带我行驶在拥挤的城中村街头,我在后座紧紧抓住坐垫,时刻感觉自己马上要跟谁迎头撞上,她却像只灵动的鱼儿一样穿梭在人潮中。
我想,这才是现实。没有逆天改命,没有衣锦还乡,二姐的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在并不宽敞且崎岖的道路里穿梭,但我仰头看着她的背影,仿佛一下回到了十几年前我们分别的那个傍晚。她依旧跟14岁离家出走时一样倔强、决绝、不回头。
谢谢大家,我是Echo。
来源: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