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编剧苏茜·米勒原本是澳大利亚的一名律师,《初步举证》是她藏在心底20年,最终得以出版的剧本首作。“一部关于强奸的独角戏,还有点幽默——我当时想,没有剧院会愿意上演这个吧。”唯一主演朱迪·科默的这一担忧很快消散,这部从大洋洲远渡重洋来到伦敦西区的戏剧,场场爆满,
毫无疑问,《初步举证》是近期中国院线最特别的一部作品——之所以不说它是电影,就在于,从本质而言,我们在大银幕上看到的其实是一场话剧的录播版。
从剧场到影院,无疑是话剧作品迈出的一大步。而对于《初步举证》来说,这种难得的跨界之举,贯穿着整个创作过程。
编剧苏茜·米勒原本是澳大利亚的一名律师,《初步举证》是她藏在心底20年,最终得以出版的剧本首作。“一部关于强奸的独角戏,还有点幽默——我当时想,没有剧院会愿意上演这个吧。”唯一主演朱迪·科默的这一担忧很快消散,这部从大洋洲远渡重洋来到伦敦西区的戏剧,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科默此前并没有参演话剧的经验,《初步举证》作为她在伦敦西区和纽约百老汇的双重出道作,把她一路送上戏剧界的荣誉巅峰——英国奥利弗奖最佳女主角、美国托尼奖最佳戏剧女主角。
“一开始我很害怕,因为我毫无话剧经验。但我更知道,如果我因为害怕而拒绝这个角色,我一定会后悔得往自己脸上狠狠抡一拳。”科默说。
往前走的理由有很多,但跨出第一步的契机可以很纯粹:克服恐惧、直面内心,然后做出决定。这部长达109分钟的独角戏的内核,就是关于“第一步”的故事。
一个陌生女人的独白
“观众刚看到她出场时,可能会有点不喜欢她。”《初步举证》的主角,是三十出头,身上带着一丝傲气甚至有些自负的泰莎,她是业内知名的明星辩护律师。“这正是开场戏最精彩的地方”,科默说。
她还特意为泰莎设计了角色动作——泰莎总是昂首挺胸,挺拔如松。对于爱炫耀、雄心勃勃的泰莎来说,她的能量源泉是胸部,因为她总是相信自己。科默还给了泰莎另一份礼物——她的童年,她们都来自利物浦。“我知道她来自哪里,也知道她为了走到今天,必须做过些什么。”
出身于工人阶级,凭借自身努力考入剑桥大学法学院,泰莎跨越阶层,成为一名精英律师。她完全相信法律体系能够带来正义,并且沉浸在出庭辩护的戏剧性当中。舞台被设计成泰莎的“专属游乐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腾挪东西、改变位置,好像她掌控着这个世界。一旦她提到过往的繁多“胜诉”案例,背景墙相应卷宗的灯光就会亮起。
法律的运作方式有其规律,泰莎完全理解这一点。当她走进法庭,发现人们可能低估或试图削弱她的气势时,会巧妙地操控局势。她甚至可能故意迎合这种轻视,最终反将一军。在法庭上,泰莎擅长利用“弱势”,为被指控性侵的男性客户辩护,帮助他们脱罪。
曾站在泰莎对立面的诸多女证人,其姓名和卷宗一并成为证明她胜绩的勋章,除此之外再无特殊含义。也偶有例外。一位名叫詹娜的女性,罕有地选择不遮挡面目出庭。她直视泰莎,说道:“我不想获得什么,更不想待在这里。我只是不想再有其他女性被这个男人伤害。”泰莎很震惊,也很佩服詹娜。
泰莎的完美日子在某个夜晚戛然而止。某次,泰莎和同事朱利安酒后乱性。几天后,他们共进晚餐,然后回到泰莎的公寓,再次尝试进行床事。然而,泰莎身体不适,在浴室呕吐不止,拒绝进一步动作。朱利安将她从浴室抱回床上,对她实施了强奸。凌晨时分,泰莎在雨中走了三小时,向警方报案。
情节进展到激烈紧张的下一幕——泰莎站在审判席的另一端,成为被辩护律师询问的对象。她不再戴着华丽假发,而是站在证人席上,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她不再是那位星光闪耀的辩护律师,而是一个受害者。因为在法庭上作证,她必须忍受那些自己曾以自豪姿态使用过的质询技巧和语言陷阱。她被审问,手机被搜查,她必须在法庭上面对家人和一群陌生人重复讲述自己的遭遇,而这些陌生人大多是男性。
“在我过往的职业生涯中,我参与了一个对女性做出这种事情的系统,现在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泰莎说,“如果女性的强奸经历不符合法庭的期望,我们就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容易夸大其词。”
在庭审中,女性必须接受质疑,男性却可以坐在那里保持沉默——朱利安全程隐身,无需证明任何事情。她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让他来证明自己的罪行。
在这场女性独角戏中,观众看不到朱利安,看不到施暴者,更看不到性侵如何发生。一切都通过语言、静默,以及泰莎残酷地剖析自我经历的叙述来展现。最后,她失去胜利,失去语言,失去信仰,转而怀疑一切——除却她自己。
但泰莎仍然站在这里,直视着另一双眼睛,想起詹娜对她说过的话:“我看见了所有在我之前的女人,所有将在我之后到来的女人。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好处,我只是不想让其他女人再受到伤害。”
如此失声数十年
《初步举证》编剧苏茜·米勒曾经被问及一个问题:“这个剧本为什么花费了这么长时间才完成?”
她的回答是:“我必须把自己的写作技艺提升到一定水平,做到极致锋利,让质疑者无从反驳。”
多年前,在法学院学习刑法时,米勒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认为性侵案件与其他刑事案件有所不同。整个争论的核心在于,一个男人是否相信对方是自愿的——但法律并不要求这个男人采取额外的行动来确认这一点。
后来,米勒成了一名刑辩律师,每周她都会从女性客户那里收到多达6份性侵相关案件。在那些愿意向他人倾诉的女性中,只有十分之一会选择报警;至于那些选择报警的女性,米勒从未遇到过任何一例最终获得定罪的案件,“这里面一定有严重的问题”。
再后来,米勒回到澳大利亚,深入思考整个法律体系的构建方式。“我意识到,它是由世世代代非常富有的、异性恋白人男性设计的,他们有着从自身视角看待法律的固有立场。在法律体系中,我们从未真正考虑过女性的实际生活经历。如果从女性角度来看待法律,就会发现,它根本不是为她们设计的。”
这个发现让米勒坚定了一个想法:总有一天,她要反映这些问题。花了20年时间,她用笔墨铸成了《初步举证》这把利剑。
在记录受害者陈述时,最让米勒震惊的是,遭遇性侵已经极为可怕,但更糟糕的是,当她们向家人或警方讲述遭遇时,得到的反馈却是“你为什么穿那条裙子?”或“你喝了多少酒?”。于是,她们开始自责:“我不是受害者,我允许这件事发生。也许我认可了这个毁掉我人生的可怕事情。”
“你为什么不反抗或逃跑?”这种看似正确的质问,往往忽略了现实因素。在许多性侵案件中,受害者当时的反应是无法动弹的僵硬。“因为她们进入的是生存模式,而不是反抗模式。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女性选择反抗,很可能会失败,甚至让自己陷入更大危险。”
米勒进一步指出,相关心理专业研究人士提出,在“战斗(fight)”和“逃跑(flight)”之外,人会出现另外的反应——“僵住(freeze)”或“顺从/示好(feign/friend)”,这都是正常求生本能的外显方式。
因为这些概念过去并未提出,这些反应成了辩护律师用来削弱女性证词的工具。他们会说“你没有打他,挣扎得不够”,或者“你没有试图逃跑”。如果受害者承认自己没有尝试反抗,辩护律师甚至可能用这一点来暗示她是自愿的。
“我们鼓励了这种自我责备的心态,因为我们从未让女性的真实经历在法庭上被充分呈现和探讨。这不仅仅是法律体系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价值观的问题。”米勒说。
在《初步举证》导演贾斯汀·马丁看来,“女性已经努力争取改变很长时间了,而问题在于,有部分男性不希望改变,因为这样对他们有利。但我不想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们的生活所受到的影响,来自女性和来自男性的一样多,为什么法律不可以这样?我认为,法律被父权制和男性文化深刻影响,可父权制给男性也没有带来很多好处”。
马丁第一次读完剧本后,在咖啡厅里泪流满面。隔壁的一位好心女士安慰了他,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答道:“你无法想象我刚才经历了什么。”
合作达成也就显得顺理成章。马丁说:“这是一个想写这部剧想了20年的人,最终找到了满意的表达方式。这就是我必须参与的事情。”
更重要的一点是,无论是米勒还是马丁,他们都保持着同样的“天真信念”——戏剧可以改变世界。
《初步举证》最震撼的一句台词,是泰莎打破第四面墙,对观众说道:“每三个女性里就有一个受害者,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我们三个人中就有一个。”
在某处,在某时,以某种方式,改变必须发生。此时此刻,改变正在发生。
《初步举证》在伦敦西区演出后,一位英国高级法官打电话给米勒,向她告知,自己已经重新修订了强奸案件中法官向陪审团宣读的指引。这位法官在修订文本中引用了剧中台词,并将其称为“primafacie指引”。
另一位女性法官则改变了北爱尔兰的司法培训规则,要求法官在培训期间观看《初步举证》。英国一些学校将观看《初步举证》作为性教育的一部分,还有一群年轻女律师成立以泰莎(TESSA)为名的性侵审查组织。
米勒最常提起的一个改变的例子,是一位女制片人在演出结束后走到她面前,说道:“我喜欢这部剧,我就是那三分之一。”
丢掉难以启齿的艰难话语,她们拥有了新的共同的名字。四散的浮木被捆扎起来,乘风破浪的船帆展开,准备再次起航。人们就这样走出第一步,又一步,一往无前。
《初步举证》中,泰莎花了782天走到了终审流程。这个数字,是创作团队进行了大量关于性侵事实和数据的研究后,算出来的从投诉到开庭平均所需的时间。
花了782天走到终审的最后一幕,剧场灯光亮起,观众能够看见泰莎,也看见自己。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女孩,她拼尽全力,奋斗向上。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谁会无法得偿所愿?她很勇敢,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可能会失去她。”
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然后站起来,踏出第一步。
来源:阿宝侃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