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2023年缅甸果敢地区四大家族被剿灭后，一段时间内涉及缅甸的电信诈骗事件已经很少出现在公共视野中，然而这次王星事件却让国内民众意识到，电信诈骗以及相关的人口绑架、贩卖活动在东南亚依旧非常猖獗。

2025年1月7日，泰国湄索，中国演员王星返回泰国后表示感谢（视觉中国/图）

近日，中国演员王星在泰国遭遇电诈园区诈骗及人口贩卖的事件，引发了举国关注。

自2023年缅甸果敢地区四大家族被剿灭后，一段时间内涉及缅甸的电信诈骗事件已经很少出现在公共视野中，然而这次王星事件却让国内民众意识到，电信诈骗以及相关的人口绑架、贩卖活动在东南亚依旧非常猖獗。

那么到底为何电诈活动会如此猖獗和顽固，与王星事件相关的缅甸东部电诈园区，又是一股怎么样的势力呢？

从泰国湄索远眺缅甸妙瓦底（视觉中国/图）

妙瓦底之王是如何炼成的

提到缅甸东部的电信诈骗，就肯定绕不开神秘的妙瓦底地区。

这是一个坐落于缅甸东部边境、比邻泰国、面积为3140平方公里的城镇，拥有20万常住人口，在缅甸算是一个中大型城市，也是泰国和缅甸之间的主要贸易口岸之一。控制妙瓦底地区的实力派人物，则是缅甸克伦族边防军的苏奇督上校（Saw Chit Thu），毫不夸张地说，他就是妙瓦底之王。

苏奇督的部队被称为克伦边防军，所有在缅甸被称为边防军的武装力量，实质上都是缅甸官方收编的地方民族武装。在官方的编制下，这些边防部队原则上隶属于缅甸国防军。早在2008年，缅甸政府开启与国内民族地方武装的和平谈判进程，随后缅甸的民族地方武装大多归顺政府，并加入缅甸边防部队。其中最大的两支力量，就是克伦边防军，以及此前果敢四大家族之一魏家掌握的果敢边防军。

论实力，克伦边防军远在果敢边防军之上。克伦边防军此前为民主克伦佛教军（DKBA），这是之前缅甸反政府武装中强悍的克伦民族联盟的派别之一。

克伦民族联盟成立于1947年，1948年1月缅甸独立后，其领导人在克伦族聚集的区域建立地方防卫民兵，并于1949年初发起反抗缅甸政府的武装叛乱，提出克伦邦独立的诉求。

克伦民族联盟是缅甸独立后最早起兵反对缅甸政府的武装力量，可以说是抵抗最为坚决、持久的让缅甸军队头疼了七十多年的武装。而克伦佛教军，则是于1994年从克伦民族联盟分裂出来的亲政府武装。当时之所以会分道扬镳，一方面是因为缅甸政府的军事力量在1980年代后得到了加强，克伦武装与之相比实力越来越悬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克伦民族主体宗教为基督教，而一部分信仰佛教的克伦族则认为自己受到了克伦民族联盟不公平的对待，于是在宗教领袖的鼓动下，克伦佛教军与克伦民族联盟决裂，并加入了支持政府的军事行动。

克伦佛教军的背刺对于克伦民族联盟而言无疑是致命的，1994年双方决裂后，克伦佛教军于1995年联合缅甸政府军攻入克伦民族联盟总部所在地曼纳普拉夫村。

同年，克伦族经营多年的泰缅边境要塞考穆拉，也被克伦佛教军和政府军的联合部队攻破。此前该据点曾经抵御政府军进攻长达近20年，造成了数千政府军的伤亡，被认为是克伦族武装坚不可摧的要塞。考穆拉陷落除了有克伦佛教军的功劳之外，泰国军队的背刺也是一大原因。由于该据点背靠泰国，克伦军队并未对后方有太多的提防，而过去该地区的泰国军队一直不允许缅甸政府军借道。然而在1995年，泰军悄悄放开了边境，缅军得以从后方偷袭克伦军的地盘。

总部和考穆拉据点陷落之后，克伦民族联盟从割据一方的武装诸侯，彻底变成了小股出没的游击队势力，再没有能力威胁克伦邦区域内的缅甸政府军。克伦佛教军在这场战争中无疑居功至伟，作为奖励，缅甸政府将泰缅边境地区的管辖权交给他们管理。苏奇督的克伦边防军，则是换了番号的克伦佛教军，也是亲缅甸政府的地方武装中实力最强的一支。与缅北果敢地区不同的是，妙瓦底没什么四大巨头，苏奇督和克伦边防军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对于缅甸政府而言，苏奇督在内战中主动归顺，可以说是彻底改变局面的功臣，与果敢四大家族临阵倒戈卖友求荣相比，含金量自然高得多。

此外，1995年苏奇督成功上位之后，一直负责协助缅甸政府弹压克伦民族联盟剩余的势力，甚至策划了针对克伦民盟在泰国旅居的领导人的暗杀。在缅甸生活的宋先生（化名）曾经与苏奇督有过直接的接触，他告诉我：“苏奇督这个人心狠手辣，且左右逢源。自上台之后和老缅（缅甸政府）、泰国关系都不错，甚至和昂山素季领衔的民选政府关系也不错，政治手腕是民族地方武装中最好的。”

苏奇督可以说是缅甸权力最大的地方诸侯，他最大的筹码就是忠于自己的军队：从克伦佛教军开始，苏奇督的家人就控制了这支军队的全部重要岗位，在军阀混战了七十多年的缅甸，哪怕只有几十人的队伍也足以横行一方，何况苏奇督的部队有六千之众。2023年底缅北冲突前，魏家的果敢边防营规模也不过2000人，后来横扫半个缅北的果敢同盟军，当时也只有不到3000人的兵力。

宋先生告诉我：“苏奇督的军队不仅规模比较大，忠诚度也很高，是完全忠诚于苏家的一支私人军队。除了苏的军队待遇好之外，苏还用共同信仰和民族认同来团结他的军队。与之相比，被迅速击败的魏家军（果敢边防军）独立性差得多，是一支完全靠钱买来的雇佣军队，毫无战斗意志和共同信仰，真打起来一触即溃。”

2021年，妙瓦底地区的电信诈骗犯罪已经严重泛滥，当时的缅甸政府认定，苏奇督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求其本人及亲信高官辞职。没想到这个命令下达后，苏奇督果断辞职，同时辞职的还有其亲信军官，以及全体克伦边防军士兵，而且拒绝交出武器装备——这基本等于是对政府的非暴力哗变了。为了避免酿成内战，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为了安抚桀骜不驯的苏上校，缅甸政府在同一年对其本人颁授了“Thiri Pyanch”的荣誉称号，这是缅甸对个人最高的荣誉奖励。可见此前政府的辞职命令，对苏奇督和他的军队毫无威慑作用。

2023年底，随着缅甸内战进入白热化，当年被苏奇督背刺、在丛林里游击多年的克伦民族同盟再次强势崛起，开始攻城略地。此时苏奇督从克伦民族同盟的叛徒和长期的镇压者摇身一变，成为善意的中立者。2024年1月，苏奇督喊出“克伦人不打克伦人”的口号，并且宣称自己的目标是“自力更生独立自主”。随后苏奇督还宣布解散“克伦边防军”，改编为“克伦国民军”，不再接受缅甸政府的粮饷资助，保持武装中立，不参与内战。

“苏奇督的一生都在保存壮大自己的势力，他只忠诚于自己家族的利益。”宋先生告诉我，对于苏奇督这样的人而言，改弦易辙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只要利益所在，他会毫不犹豫地背叛自己此前许下的承诺和誓言。

随着缅甸内战的态势改变，克伦民族同盟开始对妙瓦底发动攻击。2024年4月，克伦民族同盟的军队击溃了缅甸政府军275营，并发动了妙瓦底围城战。

在这次战役中，苏奇督又开始了两边吃拿卡要的操作。一方面顶着缅甸政府领导人敏昂莱的压力，对克伦民族同盟释放善意，另一方面又以参加内战支持政府为条件，跟缅甸政府讨价还价。最终，缅甸政府答应了苏奇督的条件，妙瓦底重新升起了缅甸国旗，缅甸政府表示愿意给予苏奇督更多的自主权，完全不插手其辖区内事务，苏奇督则开始让部队参与抵御克伦民族同盟的攻击。

妙瓦底之战在苏奇督军队的参与后态势改变，克伦民族同盟未能攻占妙瓦底，但苏奇督也没法彻底吃掉对方，毕竟双方的兵力相当，而且作为宿敌，互相都很了解。缅甸政府则彻底失去了对妙瓦底的管辖权，只能在名义上还拥有着这个边境城市和口岸。

内战还在继续，不过目前来看，苏奇督妙瓦底之王的宝座却愈加稳固。

2017年7月7日，缅甸妙瓦底，一辆泰国官方的卡车运送大量移民工人抵达缅甸移民局（视觉中国/图）

妙瓦底的生意经

跟缅甸北部的果敢地区相比，妙瓦底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2016年缅甸政府所设定的“妙瓦底经济走廊”的终点站，该走廊沿线包括迪拉瓦经济特区-仰光-勃固-帕安-妙瓦底边境口岸，迪拉瓦是缅甸政府所规划的三个沿海经济特区之一，另外两个是土瓦（Dawei）经济特区和皎漂（Kyaukpyu）经济特区。这三个经济特区都已建起深水码头及有关基础设施，交通方面也与主要的交通干道相连。

作为东南亚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缅甸在2015—2016年曾经制定雄心勃勃的经济政策。当时政府释放了昂山素季，且政治上表现得更为开明，因此国际制裁大部分已经解除，于是缅甸开始规划基础建设和经济走廊带，希望加强境内境外交通的吞吐能力，从而带动国内产品和原材料出口。

2017年，常年在东南亚从事网络赌博等灰色产业的柬埔寨籍华人佘智江，开始了他在妙瓦底的“创业”之旅。宋先生介绍：“当时电信诈骗还是新兴行业，佘智江和苏奇督的合作实际上还有当时缅甸政府高层的撮合，因为佘智江的亚太集团当时获得了缅甸投资委员会在妙瓦底的投资许可，这相当于缅甸政府给这个项目背书了。”

这个投资许可后来被披露只是小型地产项目的许可，而佘智江和苏奇督却将之变成了一个名义上经营区块链、娱乐综合体和在线直播业务的造新城计划，其直接成果，就是臭名昭著的KK园区。

佘智江的强势介入，实际上给过去主要依靠边境贸易和毒品交易的边境城市带来了新的业务——网络博彩，他此前在菲律宾就是靠这个起家。黑色网络博彩和电信诈骗可以说是产业链高度重合的业态，主要业务就是在线推广引流、网络平台建设、客服挖掘以及跨国金融洗钱。

曾跟随佘智江在菲律宾工作过的技术人员Eric告诉我：“佘智江当时最擅长的就是进行网络推广，他大量在欧美和日本收购成人电影光碟，转录成流媒体软件之后在片头插入自己赌场的广告，并以‘美女荷官在线发牌’作为宣传标语，免费在网络上供人浏览下载，他的网络赌场收获了大量客户。”

灰色产业总会向更为容易获得暴利的方向发展，佘智江和后来涌入妙瓦底的各路江湖人物很快发现，电信诈骗比网络博彩赚钱的速度快得多。Eric告诉我：“既然产业链形态如此相似，为什么不直接干更赚钱的事情？”于是妙瓦底的博彩园区干脆彻底转型成了电信诈骗基地。

像佘智江这个层级的园区控制者，已经不必亲自组织参与电信诈骗，这个行业从2019年左右开始，形成了精细化分工且逐层外包的模式。园区的老板和苏奇督上校是食物链的顶端，老板负责建设园区和招商，苏奇督则为园区提供土地和安全保障，忠诚于他的士兵既不会让外面的警察进入园区抓捕诈骗分子，也防止电信诈骗的从业人员从园区内逃跑。

下面一层则是负责操盘电信诈骗业务的盘总，他们租用园区的办公用地和配套的电信设施进行诈骗，并且招募那些被称为“猪仔”的底层电诈客服。电影《孤注一掷》中王传君饰演的反派角色陆秉坤就是典型的盘总管家，他负责在工作场合操盘电诈业务，管理涉诈人员的奖惩和奖金分配，并且在出事之后负责帮盘总顶罪。

这套黑色产业链的外围则是负责招募“猪仔”的人贩子，以及为电诈园区提供基础生活服务的保洁、超市小卖部、餐厅外卖、夜总会等。宋先生告诉我：“泰国那边卖一个人过去，能收到30-40万元人民币的报酬，其中至少10万元是给两边边防警察的好处费。”为了巨额报酬，这些“卖猪仔”团伙自然想尽一切办法把人弄到妙瓦底去。

虽然佘智江在2022年已经被泰国警方抓捕，但他的园区依旧日夜灯火通明。总的来说，在缅甸这样一个经济落后、治理失败、内战长达七十多年的国家，地方军阀无法无天、各路黑产老板趋之若鹜，这样的社会土壤得不到彻底清理，电信诈骗犯罪就不可能根除。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朱江明

责编 李屾淼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