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概是到了看透一切的年纪，在短视频里，你能看到他们百无禁忌，调侃万物：把化学实验课上成“逝验”课，用化学试剂“炸飞”黑白无常，编排“生死簿”并大胆把它撕掉。

90+81+73+63 ，“老几位”的年龄加在一起，超过300岁。

视频中，他们穿上了中学校服，从此“痛失姓名”，成为余老师、卡尔、爱丽丝、鲍勃。

或许，你也曾刷到过他们的视频。

大概是到了看透一切的年纪，在短视频里，你能看到他们百无禁忌，调侃万物：把化学实验课上成“逝验”课，用化学试剂“炸飞”黑白无常，编排“生死簿”并大胆把它撕掉。

还能看到他们打破次元壁，梗也玩得明白，喊年轻人“宝宝”，并“人间清醒”地告诉你，“不听老人言，开心一整年”“如果生活扛不住，别硬扛，搬过来跟我住，包吃又包住”。

许是天津这座城市赋予了他们如此之哏儿的气质，乐观、豁达、幽默，把什么都能当成段子讲，包括衰老与死亡。

幕后制作者陈卓并没有想到，起初，他只是想通过拍短视频的方式，记录和延续老人们在世界上的痕迹，却意外走红了：过百万的粉丝，累计过亿的播放量……

但似乎也并不那么意外。毕竟，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些反差感强、表演无厘头的爷爷奶奶，在“谈笑生死间，格局打开了”，也“治好了大家多年的焦虑”。

搭建一个“平行世界”

冬天的海河边，寒风凛冽，仍有不少遛弯的市民、拍照的游客，以及冬泳的老大爷。

不远处的椿萱茂长者社区里，公共活动区温暖明亮。这是陈卓和老人们搭建“平行世界”——短视频账号“椿萱茂里的春天”的地方，窗外就是曾被网友戏称为“6A级景区”的狮子桥。

“爱丽丝，还有多长时间拍摄？”

时间接近下午2点，余老师看了眼手机，给爱丽丝发了条微信后，准备再去上趟厕所——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怕时间长了憋不住，耽误拍摄进度。

“余老师，我刚把鲍勃推到活动室，这会儿推您过去吧。”过了一会儿，爱丽丝进来了，熟练地推着余老师来到电梯间。

“拍视频去啊，余老师？按了18楼了，可爱看你们视频啦！”电梯里，两位年轻的护理员热情地和余老师打招呼。

来到18楼的公共活动区，阳光顺着落地窗洒进来。光影下，有个穿着校服坐在轮椅上的背影，那就是鲍勃了。

“鲍勃，就你自己来了啊，陈卓和卡尔呢？”余老师看向鲍勃，她在爱丽丝的帮助下，从轮椅上挪到一旁的沙发坐下。

“还没见着呢，迟到了，这回得罚钱啊！罚200元，我请余老师吃帝王蟹去。”鲍勃微微向后看，提高了音量。

“200元太多了，罚50元就行。”

“看到了吧，爱丽丝，余老师心长到胳肢窝了，老向着陈卓。”

三人斗嘴间，陈卓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最近事情太多了，老要开会。”

陈卓一边说着，一边脱掉羽绒服，拿出笔记本电脑。卡尔也紧跟着溜进来，但还是被余老师发现了。

“好嘛，为什么来晚了？”

“老师问你话呢！卡尔，没让你在门口罚站就不错了。”鲍勃不忘一旁起哄，俩人随即又互相打趣了一番。

习惯了他们的日常“打闹”，陈卓笑着看了一会儿，开始和余老师对词，今天依旧拍摄“人间清醒”系列。这个高大白净的95后男孩平时内敛寡言，拍视频时却善于“鼓励式教育”，不停地夸余老师“特别好”。

余老师也很配合，说到台词“无所谓”时，她按照陈卓指导的那样，用了俏皮的语气，还搭配了手上动作。卡尔和鲍勃依旧发挥稳定，不需要怎么“调教”，还能给自己“加戏”，宛若老演员。

“半点命运，还是命运半点？”爱忘词的爱丽丝有一句词总说不顺。陈卓也不急，耐心地帮她分解，一遍遍地教……

终于拍完了视频，4位演员并不急着走，他们还要聊会儿天，随后再回到各自的房间。

“剧本是假的，台词是假的，但他们拍视频时产生的情绪是真的，带来的快乐和变化也是真的。”

在陈卓用短视频构建的“平行世界”里，他们既是戏中人，也是他们自己，或是完成自己，或是遇见遥远的自己。

短视频中，扮演余老师的余幽芳重新拿起教鞭，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喜欢表演、上学时排过《智取威虎山》的王力，化身鲍勃，假装自己是导演专业的学生；本就乐观的陈家伟，扮成《飞屋环游记》中的卡尔爷爷，继续发挥老顽童风格，成为“淘气包”和“倒霉学生”；从养老院院长岗位上退下来的耿凤茹，不仅是演员爱丽丝，还是小团队的“助理”，负责大家的日常起居，同时对接拍摄时间。

在“平行世界”里，他们无所不能，活力十足，仿佛衰老和病痛都不存在了——实际上，余老师20多年前失去了老伴，鲍勃因脑梗意外偏瘫，卡尔饱受罕见病困扰，爱丽丝做过心脏搭桥。

“这些经历过人生变故的、有过重大疾病的爷爷奶奶，依然完完整整地站在你前面，幸存到了今天，本身不就传达了一种力量吗？”

陈卓特意强调了“幸存”两个字。

“我们一生坎坷，但只要还能幸存到明天，都不叫事儿。”这是陈卓想表达的，也是老人们所传达的。

只是身体老了

爆火以后，造访者纷至沓来。00后大学生童心也是其中之一。

2023年底，还在摄影专业读大二的童心，正为自己的拍摄作业发愁。一天，他无意间刷到一条短视频，主角是养老院里的老人：

90岁的“教师”奶奶，教另一个穿校服的“学生”爷爷闻硫化氢，结果老头转身就上了南天门。南天门的看守问他，你是怎么来的？他说，化学老师叫我来的。

一连刷了账号下的好几条视频，童心被老人们超前的精神状态感染了：“强烈的多巴胺从屏幕里溢了出来。”但他更好奇的是，面对生死话题，老人们为何不仅不避讳，还能像开玩笑一样讲出来。

这与童心已有的生活经验截然不同，但他心里有了底——这次的摄影作业，成了。

初进养老院，童心被一种安静震到了。如何形容呢？仿佛时间和空间都凝固了，所有的事情都慢了下来，无论是吃饭还是走路，“静得就像考场一样”。

那是童心第一次感受到衰老的具象化，也是在后来终于明白，聚在一起拍短视频这件事，对于老人们来说是多么宝贵。

拍完视频，余老师拉着童心唠家常，“家是哪里的”“读什么专业”“未来有哪些规划”……

“除了有90岁的年龄、动作迟缓点外，她和视频里一样，思维逻辑都很在线，整个人都很精神。”童心想，余老师只是身体老了而已。

1990年，余老师从耀华中学退休。闲不住的她，先是报名了老年大学，学习书法和水彩画，一上就是整整6年，直到腿不行了才作罢。闺女给买了平板电脑，她学着玩游戏，后来换成手机，她也玩得转，“已经换了仨手机了”。

81岁那年，余老师主动要求住进养老院。在这里，她又很快学会了做手工。闺女买的秋衣太肥了，余老师给铰了，再自个儿缝上。她指指身上的毛衣，“我自己织的，穿好多年了”。

也不知道那样瘦瘦小小的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能量。她坚持用辅助器自己上厕所，尽管站着都疼，也要在每天起床后把被子叠好，房间里总是干净又明媚，“今天要是不叠这个被子，明天就指定叠不上了。”

“人老了得有个狠劲，得强迫自己动起来。”这是余老师的长寿秘诀。而岁月困住的，或许只是迟暮的身体。

为了能多陪伴爷爷卡尔，陈卓放弃了广州的服装生意，来到养老院工作。在这里，他目睹一些老人在单调和重复的作息里一点点耗尽日子，于是决定——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编导专业出身的陈卓举起了手机。最开始，他只是拍拍日常，教老人们用年轻人的语言讲段子图开心，“集美”“钝感力”“凡尔赛”。意想不到的是，老人们对这些“新鲜词儿”接受很快，还能自由发挥，“你一句，我一句，说相声一样”。

而老人们不经意间流露的智慧和幽默，也让陈卓很是惊喜。他开始试着根据老人的经历和性格创造人设，设计剧本，让他们深度体验并创造快乐。

当一个人老了，身体活力不行的时候，社会化角色退出的时候，了解世界的途径减少的时候，他是谁？当他不再是谁的父母，不再是谁的同事，也不再是谁的爱人，面对自己的时候，他又是谁？在他们老去的时光，还能不能有更多可能？

陈卓想做的是，拨开时间的迷雾，现出老人们的闪光点，让老人自己认可自己，也让更多人发现他们的价值。

命运半点不由人

人是怎么变得随和平静的呢？

最不想失去的都失去了，最想得到的却得不到，经历过这些，也许就会深刻地体会到——命运半点不由人。

这是老人们在拍摄“人间清醒”系列作品时的桥段。现实中，卡尔确实有资格说，“无论命运给了我什么，我都会说，哦，这样啊，好的。”

今年81岁的卡尔，方脸，鼻头挺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上道具大黑框眼镜，活脱脱像《飞屋环游记》里的卡尔爷爷从电影中走出来，再换上自己的小框眼镜，又和巴菲特有几分神似。

当你走近他，他会招呼你在他左侧坐下，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听见声音的一边。再仔细看看，他翻书、夹烟的动作有些僵硬，因为他的手指无法弯曲。

这些，都是一场疾病留下的裂隙。

1999年，55岁的卡尔患上了格林-巴利综合征。这是一种罕见病，发病率约为十万分之一。这位开了一辈子公交车的文艺骨干，就这样被困在床上，瘫了整整5年。

“只要有关节的地方都疼，是真生不如死。”

老伴没有放弃卡尔。那5年里，她晚上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每隔两个小时，就要起来照顾他一次。

卡尔也没有放弃自己。医生下过两次病危通知，甚至都让家属准备后事了，卡尔又奇迹般地醒了。“下面不收我，又放我回来了。”

从此，“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以前能走一里路，现在能走二里路，这就是进步。卡尔又开始练习唱歌，还自学了意大利语，聊得兴起时，他就会唱上几句《我的太阳》，那是他的保留曲目。再后来，他还跟着全国残联到人民大会堂演出。

对于命运安排的游戏，卡尔早就熟悉。年轻时，他热爱体育，曾是一名水上项目运动员。因为种种变故，他不得不放弃了体育梦，辗转去开了公交车。

遗憾吗？当然。

“但不可抗的事，咱们得去接受。”

后来，因为一句玩笑话，卡尔准备去狮子桥跳水。周围人都紧张坏了，愣是没劝住他。

“我不需要做给谁看，我就要挑战我自己。”尽管已经30年没游泳，跳进水里的那一刻，他所有的肌肉记忆都回来了。“感觉良好，能力还行！”

对于命运的捉弄，起初，鲍勃是不能接受的。在本该闯的年纪，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还不到50岁，就因为糖尿病引发的脑梗偏瘫了。

刚生病那会儿，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一天能抽掉4包。房间的天花板都被烟熏黄了，摘下来的窗帘都能洗出黄水来。

那时，他已离婚，80多岁的老母亲照顾他。他一抽烟，母亲就用痒痒挠打他后背，没用。“不抽烟我干什么啊？”

再后来，母亲去世，他一个人在屋里太闷了，太孤独了，就搬进了养老院，成了养老院里最年轻的“孩子”。

陈卓注意到了他的沉闷，主动叫他一起拍视频。叫了几次，鲍勃开始主动参与进来，还和卡尔互为捧哏儿，他抽烟的数量也从每天4包降到每天两三包，还重新变得爱吃了，总是“麻烦”陈卓帮他带各种菜。

从那时开始，他和世界断开的连接，似乎又重新连上了。

“明知不可为，咱不能为之，能够着的事儿，咱们就努力，够不着的事儿，别费脑筋。”鲍勃像是一个有点拧巴的哲学家，不时蹦出一些俏皮的金句。

除了拍视频，他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房间里，24小时开着电视。他从不上网，手机也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

年轻人的“电子中药”

“为嘛呢？不理解，咱也不是明星。”

走红以后，爱丽丝经常在街上被人认出。一次坐公交车，有位女青年一直跟到她下车才走上前，眼泪汪汪地问：“您不是那网红奶奶嘛？我可以跟您照个相吗？”

虽然不理解，但爱丽丝很愿意配合。“人家需要你，你就有价值，对么？”

已经73岁的爱丽丝，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10岁。办事麻利的她，说话也麻利，每句话结尾都喜欢加个“对么”。

在一期主题为《50年后在养老院当网红》的视频里，老人们互相调侃，“网红分颜值主播和才艺主播，你擅长哪个啊？”

而对于在养老院成为“网红”这件事，“老几位”的回答却出奇一致：“嘛红不红的，乐和乐和得了！”

陈卓知道，为什么大家爱这些老头老太太。有人叫他们“云爷爷奶奶”，也有人戏称他们的视频是“电子中药”。

从视频的后台数据来看，粉丝大部分是80后，也有很多是第一代独生子女。他们在这些视频里看到的，仿佛是自己的祖辈。

“他们叫我宝宝呢！虽然我都40多岁了，在他们面前，我真的还是个宝宝。”“只要听到4位爷爷奶奶叫我宝宝，就感觉身后有千军万马给我撑腰。”

内卷的当下，年轻人十分需要老年人拍拍他们的头说，你不要有焦虑，你不要有压力，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更多的时候，这些视频的评论区，成了年轻人的“电子树洞”：

2024年1月10日，辽宁的一名网友写下了自己的痛苦：“昨天在天台好久，很绝望。妈妈打了110来救我，但是我知道只能自救，我要加油，谢谢爷爷奶奶。”

2024年11月3日，湖北的一位网友受到“我们来到世界上只有一次”这期视频的鼓舞，向心爱的人表白。同年11月16日，这位网友表白成功，又专门回来汇报。

2024年12月10日，一位河北的网友正在面临职场霸凌，另一位河北的网友用自己的经历鼓励她，“去年也经历了职场霸凌，（被）PUA，后来想通了，现在过得很舒适，有些事情就需要亲身经历然后释然，加油，你可以的！”

2024年12月19日，一位河南的网友过得不太开心，“感觉自己没人喜欢，开始自我怀疑”。评论区里都是鼓励的话，“人不是为讨好别人而活，而是为自己快乐活着”“自己喜欢自己就够了”。

……

通过短视频，4位爷爷奶奶治愈了很多年轻的“粉丝”，也让这些年轻人被关注、被看见。当他们不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的爷爷奶奶，而是一群人的爷爷奶奶时，身上的责任感、价值感也会被放大。

一条一条地翻看粉丝评论，几乎成为爱丽丝每晚必做的事情。一些年轻人说自己不开心，但看到他们的视频就开心了、解压了，爱丽丝觉得很欣慰，“不管红不红，只要拍出来的东西哪怕能让一个人高兴，那就有意义”，这也是她最高兴的事情。

在公交车上售过票，在商场里面卖过鞋，在外贸公司做过采购，后来又在养老院当院长，干了一辈子实业的爱丽丝担心，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老。

“在我这个年龄，还有人需要我，就说明我有价值。”这次，她没有加“对么”，是肯定的回答。

走到人生边上

老去终究是老去，再浪漫的表达，也不可逆转。

人的老去，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人又该如何面对老去？

在与老人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陈卓从来都是喊他们的网名，故意没大没小，淡化年龄的差距。陈卓明白，他们更需要被平视，而不是被服务，也不是被刻意地照料或帮助。

比起变老，他们更害怕的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和统一。当养老院变得过度标准化和格式化之后，老人们会因为遵守一套规则而焦虑。

陈卓有时候也会思考，老人们真正看到世界了吗？他们的生活没有改变，还是住在这间屋子里。他们走出去了吗？好像有，但好像也没有。

当人群散去，老人们依旧回到了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生活里。

“随着气温的降低，黄河内蒙古阿拉善盟段已经进入凌汛期……”这天傍晚，等待晚饭的时间，鲍勃的房间里传出电视新闻声。

忙完养老院的工作，爱丽丝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到家中。这个时候，躺下来刷刷手机，就是她觉得最享受的事。

余老师扎进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她的床头放着一本未看完的书，那是杨绛在96岁时完成的《走到人生边上》。她即将要读到：“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

和来访者聊完天，卡尔才想起来点燃一支烟：“聊天挺好，时间打发得快。”起身送客时，卡尔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

窗外，华灯初上，天津之眼亮得耀眼，而年轻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来源：新浪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