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201》

天堂影视 内地剧 2024-11-20 07:39 2

摘要:凌晨三点到停车场,擦好车,搞好卫生,三点半出车。美英确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整整十年。之前的五年是售票员,直到一夜之间公共汽车全部变成了无人售票车,前门上,后门下,上车一元,投币入箱。公共汽车驾驶员变成了驾驶员加上售票员,开车的时候要仔细开车,乘客上车的时候

凌晨三点到停车场,擦好车,搞好卫生,三点半出车。美英确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整整十年。之前的五年是售票员,直到一夜之间公共汽车全部变成了无人售票车,前门上,后门下,上车一元,投币入箱。公共汽车驾驶员变成了驾驶员加上售票员,开车的时候要仔细开车,乘客上车的时候要仔细盯着投币箱。以前的售票员多数下岗,或者变成更多的驾驶员。美英肯定是幸运的那一个,美英从售票员变成了驾驶员。十年了,美英做公共汽车驾驶员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的每一天几乎都一样,凌晨三点到停车场,擦好车,搞好卫生,三点半出车。

三点半的这第一班车,经常是一个乘客都没有的,空荡荡的街面,除了几个同行和他们同样空荡荡的车。美英确实也习惯了这样短暂的空荡荡,因为乘客马上就会多起来,越来越多。

下午两点半交了班,再坐公共汽车回家。在公交公司上班唯一的福利就是可以无限制地免费乘坐所有的公共汽车。可是有谁要这样的福利呢?除了公司的领导。美英这样的驾驶员,下了班,多一秒都不想在车上呆,即使是无限制地完全免费。

如果是日班,就是零点以后下班,把车送回停车场加油检查,再走回家,因为那个时候已经一辆公共汽车都没有了。美英一般不上日班,美英不想半夜三更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美英每天都是这么过的,美英从不抱怨,不会像他们一样,一边开车一边嘴里嘀咕。美英上班的时候嘴总是抿得很紧,美英的嘴角就有了两道很深的竖纹。美英对自己说,每一个人不都是这么过着吗。

有时候美英会碰到中学里的女同学,她们好像都不认识她了,她们的目光冷冷地飘过来,又冷冷地飘走。美英就会把头扭回来,轻舒一口气。如果被认出来的话,那样的次数很少,她们会靠在旁边喋喋不休,她们说,美英你怎么还不结婚啊?不结婚总有男朋友的吧?美英我家乐乐都上三年级了你还没有结婚啊?那个叫做乐乐的孩子就会被推到最靠近的地方,响亮地喊,阿姨好。美英就会笑呵呵地应,哎,这孩子可真懂事。美英倒宁愿她们没认出自己来。

要到夜深了,美英下班了,美英才会又想起那个女同学还有孩子,美英就会发一会儿呆。

但是不管怎么样,美英从来都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公共汽车驾驶员这个职业,美英已经忠实得近乎麻木了。对于那些从后门钻上车的,让孩子缩着脖子就会低于一米二的,甚至往投币箱里投冒险乐园游戏币的,美英只会很深地皱着眉头。美英的眉头也有了很深的竖纹,美英知道那条纹,美英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能皱眉头了。可是美英还是做不出来,关掉车门去夹那个后门钻上来的扛着大米的农民工,美英也做不出来,叫住那个背着书包把座位让给孙子然后吊在那里快要倒过去的老头儿,一定要给他的已经小学五年级的孙子补上那一票,美英不大做这些。美英只是在大肚子和抱孩子的上车以后,按下那个发出“请发扬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美德”声音的键。那个键,不是每一个同行都会高兴按一下的。

尽管很多时候键并没有作用,作为一个公共汽车驾驶员,美英确实也不能做点更实际的什么,难道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给那个大肚子吗?就像五公司46路的那个同行那样,他站起来说,如果没有人让座的话,大肚子只好坐到我的位置上来了。可是他被扣掉了一百块钱,一个投诉电话,说他威胁乘客,不照他说的做他就会不开车。美英觉得她到底还是幸运,很多时候,一个投诉电话就会让你下岗,没有车开,没有工资奖金加班费,每天早晨还要去公司报到,坐着不好乱动,只给你生活费,每个月三百二十块。

美英开了十年201路了,美英从来没有被投诉过,但是美英心里面是有一点点内疚的。前门上后门下,身高超过一米二就要投币买票,这些都是公司的明文规定,谁都得按照规章办事,可是美英做不到乘客上车就睁大眼睛盯牢了投币箱,美英更做不到竖起耳朵听好了感应器过IC卡时嘀的一声,美英心里面也明白,有的坏小子是用嘴巴发出那个声音的,经过练习,那个短音简直可以被模仿得惟妙惟肖。比起公司里那些认真负责的驾驶员,冒着与人争吵被人投诉的风险,少投了的每一分钱都盯得回来,从后门上车的全部赶下去前门再上一次,美英是要内疚,而且是要深深地内疚才对。尽管乘客投一块投两块即使投一百块,那些钱也不是落到自己腰包里的,但是公司也是一个企业,全靠这个给员工发工资的。

美英有时候也拒绝没有及时赶到站牌下面的乘客,不经常,尽管他们会跑过来拦住车头,甚至拼命地拍打已经关闭的车门,美英不会停下来。美英假装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感觉不到外面的愤怒,这也是公司的规定,如果为了这些人再停一次,再开一次门,可以做到,但是违反了规定。

美英经常地告诉自己我是对的,一直是对的,美英从来就是这么坚决,如果结果是失望,就绝不会给他们希望。美英不能理解的是,有的同行会在看到有人奔跑过来的时候故意放慢速度,甚至停下等待,给他希望,然后在那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接近的时候,啪地关掉门,飞快地开走。那个人充满了感激并且笑着的脸就可以定格在那里,定很久。做这样的事,是为了好笑吗?可是他们也不笑。

美英发现302路又跟在自己的后面了,这些天都是这样,本来只是照例各走各的,可是只要一看到美英,他就唰地一下贴过来,贴得很紧,美英特别讨厌这种贴法。美英知道,再下一个红绿灯,他就会从旁边的车道超上来,趁着红灯的那几分钟,隔着他的车也隔着美英的车,不顾一切地喊,嘿,是你啊。两台车的乘客就会全部整整齐齐看过来,看他也看自己。美英实在是不能接受这种方式,还有使用这种方式的这个比自己小太多了的男人。美英见过太多的他们了,没有人会呆满一年。公司里的男人们都快要逃光了,如果外面的物流公司也要女人,女人们大概也是要逃光了的。这个职业到底无趣,乏味,工资低,慢性病,还有危险,尤其是302路,城郊线,这一个月驾驶员已经被乘客打了两回了。他们都在打报告,如果报告不被批准,他们宁愿辞职。这个月都走了三个了,美英是真的不明白这个小男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美英一下车就打电话叫了快餐盒饭,十二分钟的吃饭时间,等待的时间是六分钟,还有六分钟用来急急忙忙地吃,再美味的食物要是必须急忙地吃,也就不是那么美味了。美英也不是天天吃快餐的,八块钱的糖醋小排骨盒饭,到底也是奢侈。美英一般是自己带饭,在站上的微波炉热一下,快,卫生,合算,吃完了饭洗完了碗筷还有多余的时间喝口茶和调度说几句话。至于快餐,其实也只有一家快餐公司送美英这里了,所有的快餐公司都说他们做不下去了,肉和米都存涨价,他们的盒饭又不能涨价.一涨价客人们就会怨声载道,不吃他们家的盒饭了,不能涨价就只能动盒饭,少放一块肉,或者把隔了几夜的青菜炒成不隔夜的样子,脾气不好的客人就会在电话里骂他们的接线小姐,把接线小姐骂得再也不要在快餐公司打工了。而且又禁摩了,没有摩托车他们就送不了快餐,做不了生意,反正也不是他们一家。一禁摩,小一点的快递公司也做不下去了,但是快递公司还可以用脚踏车送货,快餐公司用脚踏车的话,快餐送到了,饭也凉透了,客人会给钱吗?

那家唯一剩下的快餐公司是用电瓶车送餐的,虽然常出问题,但还在经营。政府禁的是摩托车又不是电瓶车,而且电瓶车快起来就是摩托车了。美英打去电话,电话那边的订餐小姐声音甜丝丝的,好像涨价、禁摩,都与她的公司没有什么关系,她说这次是一定不会迟到的了,他们是有信誉的公司。美英放下电话,因为有着这甜丝丝的承诺,十二分钟的午餐加上休息,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美英最近一次叫快餐还是一个多月前了,送快餐的说迟到了是因为刚才送二十盒快餐去那边一个棉织厂的厂长室,工人们都坐在里面,风卷残云吃完了他的快餐,可是没有人付钱。

他就说,你们吃了饭怎么不给钱啊?

工人们说我们没钱给啊,我们是坐在这里等厂长发工资的,我们都坐了一天了。

送快餐的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吃了饭,不给钱不行的。

工人们说,为什么啊?既然你快餐是送到厂长室,就应该厂长给钱。

送快餐的就去旁边的办公室找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会计,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会计说,我又没有吃你的饭,找我干吗?

送快餐的急了,说,一个女的打的电话,要的二一卜盒十块钱的快餐。

又不是我,会计说。锁上抽屉,要走。工人们马上又察觉,围上去揪住了,七嘴八舌地说工资不发不好走。会计就尖尖地叫,说她也是打工的。工人们不放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送快餐的只能走了,到底没有人付钱。

下午还要再去一下那个厂,怎么办呢?送快餐的说,没有人给钱,二十盒就是两百块,就要我来赔,我怎么有钱赔出来呢?说得眼泪都出来了。

美英埋着头咽下了盖在饭上面的一只蛋,还有半分钟就要出车了,都快要噎死了,可是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美英在心里面诚实地想,不管怎么样自己到底比这个送快餐的要好一点,送快餐的人,天天风里来雨里去,送一盒饭才一块五。

可是今天,那盒快餐终于没有等到。美英空着肚子出了车,早上三点钟吃的早饭,现在已经快十点了,马上都要吃下午三点多钟的晚饭了,美英对自己说我是要去投诉的,我是真的有点火了。

车到黄金花苑那一站的时候,上来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五六岁小孩,女人投了一块钱,牵着小孩的手走进车厢。美英车已经开出去了一段,突然就大声地说,喂,那个小孩要买票的。女人不理她,直往车厢后面走。美英更大声地说,说你呢,小孩那么高要买票了。女人说我家小孩身高不到一米二,不要买票。美英不说话,又往前开了一段,突然停下来,说,你不买票我就不开了。

坐在车里的人都叫起来,去买票去买票,停在这里算什么事情,我们都不好走了。

女人不动。

就有人过来劝美英,司机师傅啊,就为了一块钱,你也太认真了吧。

美英也不动。

坐在美英后面的一男一女就开始偷偷摸摸地说,昨天也是这站,上来一个老头儿带一个学生,就刷了一张老年卡,司机叫他帮小孩买票,老头说孩子才一年级,买什么买,那孩子至少一米五了。司机也没理他们,继续开车了。

女的就说,这种事情多了,又没什么。

女人恨恨地走过去,又投了一块钱。车厢里的声音都没有了。

美英开始发动汽车,可是美英不觉得自己胜利了,美英又饿又疲惫,心里面真是糟透了。

我要投诉你。女人把脸凑得离美英很近,说,我要投诉你。

美英看了看那张突然放大的脸,似乎是笑的。美英几乎也要笑出来了。

投这一块钱不是我的小孩真的超过一米二了,而是不影响别人。女人又说。

美英不理她,继续开车。美英的眉头皱成了一条线。

第一小学是真正令美英头疼的那一站,每一个中午和傍晚那里都会水泄不通,所有接小孩的车都横在马路中间,一辆都不动。小孩们就在不动的车和车的间隙游来游去,像鱼,有一些游到站牌下面,叽叽喳喳的,又变成了小麻雀。

没有人会来疏导,做点什么,每天都一样,大家都习惯了,车上面的人习惯了,车外面的人也习惯了,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如果有人抱怨,只要一句,所有的人就会齐齐地看过去,因为这个人肯定是从乡下来的,一点耐心都没有。又不是一直堵下去,什么都是有规则的,接到了小孩的车就会努力地钻出去,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然后就是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很多时候比出租车还要横,并没有法律规定给予公共汽车特权,公共汽车只好自己想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横,比你横。

美英理想中的特权就是公共汽车有公共汽车的道,没有任何一辆车可以占用公共汽车的道,消防车和救护车是可以的,在紧急的情况下。警车呢?美英晃了晃脑袋,马尾辫有点松了,美英抓住辫子的末梢,分成两半.往两边拉了一下,辫子紧了。美英奇怪地笑了一笑,美英又不是没有见过执行任务的警车,车里的人悠闲地吸着烟,脸上的肌肉松弛着,可是车顶上的灯光在旋转,并且发出非常响亮的声音。不过他们执行不执行任务也是看不出来的,美英最后也给了警车一个机会,但一定是要在紧急和必需的情况下。

美英是顶不要见到新闻采访车的,那些车太多了,每一个区每一个乡每一个镇都有报纸和电台,还有电视台,电视台又分成一台二台,三台四台,电台又分成经济台交通台,人民台音乐台,报纸又分成早报快报,日报晚报,这些车每一辆都挂着新闻采访的牌子,它们多得把美英都搞乱了,它们甚至会停在美英的站台上,从里面钻出一些眼珠转来转去的人,肩上都长了一个摄像机,笔直地站在美英的车头前,摄像机的镜头直挺挺迎着美英的脸。今天夜里的新闻!是的!是今天夜里!几秒钟以后他们会大声地喊,像是喊给全世界听的,你会在电视机里看到你的!他们一定要喊出你的反应来,一定要是受宠若惊的反应。可是对于美英来说,只要自己的车没有准确地停靠在离站台一米远的地方,就是违反了公司的规章制度,这一趟车的工时和公里就没有了,这一趟,就白跑了。

摄像机,记者,领导,在晚新闻里出现三秒都不能平息的愤怒,更何况每一天的晚新闻,晚饭桌上的一家团聚,对于美英来说更是奢侈,那个时候,美英一定是在马路上跑的,美英的晚饭,是下午三点,而不是大家的六点半。美英的嘴角又抿了起来,很紧地笑了一笑。

凡是新闻采访车都不可以占用公共汽车的道,只要有个轮子过界,就是违法。美英恨恨地想,很快又回到了现实。其实美英是很少走神的,即使是在长时间的堵车中,美英从不走神,走神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在堵车中走神,就会在红绿灯前面走神。经常的走神,注意力不集中,和疲劳驾驶又有什么两样?虽然已经是事实上的疲劳驾驶了,公司要求每天完成的工作量,就是连续开十个小时。

车一到站,叽叽喳喳的小孩们全部挤上车,美英的头更疼了,他们的嘴里全部是满的,炸鸡腿、爆米花、面包,还有冰淇淋,虽然家里面没有车来接送他们,只好坐公共汽车,可到底也是家里面唯一的宝贝。

不会有人让座位给他们,他们也习惯地抓牵着扶手,晃来晃去,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们得到了座位也不会让给老人和婴儿,就是这样了,大家都习惯了。美英有时候从监视器里看到他们的脚,挤在后门的台阶那里,小小的,吵吵闹闹的。

阿姨!他们中间最像中队长的那个会脆生生地叫美英阿姨。阿姨,实在挤不上了,让我们从后门上吧,我在前面给他们刷卡。

美英绷着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美英没说一个字。那孩子后面的孩子们马上就奔到后门去,争先恐后挤上车,他们都是很聪明的孩子。美英心里一动,如果自己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也该上小学一年级了。美英又走神了,那真是太危险了。

车到总站,还没有停稳,就听到302路小男人爆炸掉的声音。一年做到头,年终奖金一千块,也只有你们这个所谓事业单位发得出来。扣掉三金,吃饭,每年两万多块。我只有二十岁哦,我还要结婚,我还要买房子的哦。

然后是黄副经理压得很深沉的声音。毛头小伙子火气不要太盛嘛,这也是公司的规定嘛,在路上抛锚的车又不止你一辆,你也不是第一个要被扣掉一趟跑车的,公司规定嘛,大家都规规矩矩的,你倒要来闹。

你们当我现代骆驼祥子啊。小男人说,你们是把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哦。

黄副经理说,也不好这么说嘛,难听嘛。

你们是大老爷,坐坐办公室,上班一份报纸一杯茶,你们只顾自己,又不要管我们死活的。看看我们,颈椎炎,腰椎间盘突出,胃窦炎,胃溃疡。小男人说,年年喊着加工资,你们的工资倒真是实实在在到位了,比起我们,你们过的是天上的日子哦。

美英倾着身子,听得入神。一只手伸去腹部,那里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减轻你们的工作强度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黄副经理有点不耐烦了,我又不是建设局的领导。

美英摇摇头,脱掉手套,下车,关掉车门,许是下得急,腰眼里一阵刺痛,额上的冷汗马上就冒了出来。再加上胃的痛,美英都要昏过去了。之前也痛,不过不是这么合着来的,要么单是胃痛,要么单是腰痛,两样痛一起来,真是要了命了。

然后美英就看到了302路小男人铁青的脸,不笑,也不说嘿,是你啊。他的眼圈乌黑,嘴唇也是紫的,眼珠子直直地望着前方,绕过美英的车,就这么走了,好像从来就不认识美英一样。这幅画面,美英见的实在是太多了,可是这一次美英的心里面竞有些难过,大概是因为这个男人到底是说过那么一句,嘿,是你啊。

美英轻轻叹气,黄副经理人其实并不坏,一直是做员工思想工作的,可是工作的难度越来越大,多数驾驶员都不来跟他讲思想了,直接就走掉了。

美英慢慢地推开玻璃门,玻璃的反光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脸,眼圈乌黑,嘴唇也是紫的。美英看不到自己的眼珠子,直直的吗?美英看不到。

然后美英就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美英竟是把她忘了。

我要投拆你。女人说。

美英只是坐在那里,沉默地,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肚子,胃不是那么痛了,大概是饿过了头,胃也是知道的,就死了心。

她讲我垃圾。女人说,她以为我听不懂,我听得懂,她讲我垃圾。我已经跟她讲过了,小孩不满一米二,不要买票,可是她讲,垃圾。

她居然就把车停下了,满满一车人,她就不开了。

好多人把闲话扔出来,都是住在黄金花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的脸面都没有了。

我家孩子不满一米二,为什么要买票呢?我真是想不通啊,可是我投了,现在把投币箱开开,里面还有我多投的一块钱呢。我是不要投那一块钱的,我也想过的,不要投,不开就不开,直接打电话投诉,让你们公交公司的人到现场处理,可是我考虑到别人了啊,我想不能为了我一个人,影响别人啊。我就投了。

我考虑到别人了,你考虑到别人了吗?

女人的手指点过来。

美英还是沉默,黄副经理也是沉默。美英抬起头,看了一眼黄副经理,黄副经理喝了一口茶,并不看她,美英又把头垂下,另一只手去按腰眼。按按就好了,按按就不痛了,美英对自己说。

真是侮辱我的人格啊!垃圾?骂得多难听!女人面对着黄副经理,后者正在频频点头。女人说,她竟然还说你怎么面对你的孩子呢?为了省那一块钱车钱你怎么去教育你的孩子呢?真是一个大笑话,她竟然还教育我呢。

她还真是比她的长相聪明呢,她不开车,就是让全车的乘客给我压力。车上也有附和了说风凉话的,但也有说公道话的,我是很感激那几个说公道话的人的,但是当时的情况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好买票!说着,女人把身边那一直沉默的孩子拉到黄副经理面前。来量量,当着你的面量量,有没有一米二?到底有没有?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是不是只有一米一五?是吧?有一米二吗?有吗?有吗?没有吧!

对不起对不起。黄副经理站起来,脸上堆满笑,真是很对不起,我们一定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该处分处分,该批评批评。说着,严肃地望了一眼还垂着头的美英。

你们是窗口行业,多几个这样的司机,城市的形象不就要被你们全毁了吗?女人说,痛心疾首地。你们公交公司对身高的限制为什么不改改呢?干吗不学学飞机?坐飞机是只看年龄不看身高的,现在的小孩营养都好的,普遍长得高,我一个同事的孩子,才五岁,都一米四了,照这么说,五岁的孩子不也要买票了?

是啊是啊。黄副经理说,您说得太对了。您放心,请您一定放心,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看你也三四十岁了,你就没有孩子吗?女人转过头瞪着美英,如果说你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你就可以把气撒在乘客身上吗?你以为我好欺负吗?你以为你是司机你就威风了吗?你以为乘客就应该怕你?我可以到公交公司投诉你,我还可以通过新闻媒体声讨你。你刚才很开心吧?你现在还开心得起来吗?

对于美英来说,最难的是这第一步。就像黄副经理那深深的一声叹息,美英啊,幸好今天受理投诉的是我,如果章经理没有出去开会,也坐在办公室里,你直接就是下岗哦,十年又算是什么呢?就算是一百年,也帮不了你哦。

美英啊,我想啊,这次是严重了,这个人像是新闻单位的呢,照这情势,她是不会让事情这么容易过去的,她是真的要在媒体曝光的样子呢。我们是窗口行业,黄副经理说,哎,美英,你要笑,是的,一定要笑,我们是窗口行业。

美英的眼泪已经滚滚地下来了,美英的眼睛里都迷雾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对于美英来说,最难的是这第一步。黄金花苑,天天经过,却从来没有走进去一步。天都黑了,矮胖的黄副经理,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影子也是一团一团的。

什么都没有了。美英对自己说,调动,办公室,都没有了,美英是日日夜夜想着调动的,美英理想中的工作就是坐办公室,办公室里有空调,冬暖夏凉,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有热茶喝,腰痛了可以按一按,是的,按一按,按一按就不痛了。

我们是来登门道歉的,黄副经理很诚恳的声音。又很快地回头望了美英一眼,焦虑的眼神。美英站得离门很远,黄副经理的眼神没能让她站得更近一点。

门里面的人絮絮地说着话,美英听不到她说什么,但好像是不严重了,就快要没事了。至少美英心里面是这么希望的,于是像泡沫一样的调动的梦想就又变回来了,甚至更结实了一点。美英远远地看了黄副经理一眼,黄副经理的身体在门外面,头却在门里面,看起来很滑稽,但是美英笑不出来,美英眼睛不眨地看着,黄副经理还在不停地点头,弯着腰,弓着背,花白的头发。

那一个瞬间,美英竟以为那是父亲了。父亲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过世了,美英记不大真切他的样子了,好像是很淡的脸,还有淡淡的高高的身材,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了似的。父亲果真是飘走了。

有用吗?门里面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以后,还有以后?我再坐她的车,她会在车上为我澄清事实?有用吗?难道她把那趟车的乘客全部再召集起来,恢复我的名誉?毁人清誉容易,恢复难!

美英竟是笑出声来了,这末一句,在美英听来是不通的,可是到底怎么不通,美英也说不大上来,美英只念到初中毕业,美英没有多少文化,美英心里面也是很清楚的。

黄副经理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大概是夜深了,影子都碎了,美英跟在后面,眼睛里只有那团动着的碎了的影子。直到影子不动了,美英抬起头,眼前就是一张突然放大了的脸,那张脸真的很老了,眼珠子真的都发黄了。美英啊,那张脸笑嘻嘻的,美英啊。美英的手心突然变得冰凉,就像是被一条蛇缠住了。美英看看自己的手,果真是蛇,青筋毕露的,很老了的蛇。

黄副经理人很好呢,有一天中午,他看到我没有吃饭,还帮我买面包和水呢。美英笑了一笑,仰起头看天,一丝风都没有,圆满的月亮,月光很干净,好像这世界都是这么干净了。

《人民文学》2008年第8期

周洁茹,女,1976年出生,江苏常州人,现居香港。 15岁开始写作并发表,20岁到22岁三年间于《人民文学》《收获》《花城》《钟山》等刊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小说入选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中国娃娃》《小妖的网》,小说集《我们干点什么吧》《你疼吗》,随笔集《天使有了欲望》《请把我留在这时光里》等。2000年旅居美国。2009年移居香港。2018年任《香港文学》总编辑。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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