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海源像一株植物。不是那种很好种的、盐碱地里也能长起来的植物。他需要待在阳光、温度和湿度都符合生长习性的环境里,很大程度上,他的状态并不取决于自己。“有些植物比如像松树,它可以长在北方很冷的地方,也可以长在南方很热的地方,我肯定不是。”他说,“但是如果条件合适
本文转自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梁海源像一株植物。不是那种很好种的、盐碱地里也能长起来的植物。他需要待在阳光、温度和湿度都符合生长习性的环境里,很大程度上,他的状态并不取决于自己。“有些植物比如像松树,它可以长在北方很冷的地方,也可以长在南方很热的地方,我肯定不是。”他说,“但是如果条件合适的话,我会长得很好。”
上海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襄阳北路上满地棕黄的梧桐叶,十二月的开端,我在山羊Goat脱口秀俱乐部见到了梁海源。他讨厌闹市,住在距离市区二十多分钟车程的地方。因为还保留着一个乡村小孩的自然天分,喜欢种植物,他的梦想是拥有一栋带院子的大别墅,而不是一套南京西路大平层豪宅(当然,硬要给也不拒绝),“只有需要闹市的时候,我才‘利用’一下它。”
梁海源
这是一个掌控欲较为稀薄的人。他的时间表弹性十足,他容许自己无所事事。原本,他计划要参加那天晚上八点的开放麦,但因为不太满意自己新写的段子,前一天突然又决定不上了。他的生活里有很多这样随机的时刻。写专场,一直写到截止日期来临之前。出去旅游,掐着点到机场,酒店先订一天,其他的到了再说。想着第二天去钓鱼,结果又睡过头了。
这些年,梁海源被不断移栽到不同的环境里。他不是那种擅长掌控局势的人,常常陷入被动,状态也起起伏伏。初中毕业,他走出广西老家那个小镇,到市区上学。很长时间里没有什么朋友,还遭遇校园霸凌,他度过了一段并不舒适的时日。好在第二年,“新班级的同学特别好”又让他重新开心起来。主动拓展社交圈不是他会做的事,适应环境也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一直到后来,即使和公司高层很熟,他也很少刻意为自己争取过什么机会或资源。
作为国内脱口秀界的“元老”人物,梁海源的个人专场《坐在角落的人》被李诞称为“近几年来最好的脱口秀专场”。但比起那些在线上节目大放光芒的同行,梁海源可以说有些失意。在线上节目中,他讲一口不太标准的广西普通话,几乎没有夸张的肢体动作。在时间和经验大量堆积之后,紧张还是在所难免。他提高声量,努力咬准每一个字音,还是有一些词语从嘴边溜过去,或者偶尔卡壳。属于他自己的那些生命感受在这里被讲述,有时得以炸场拿“爆梗王”,但更多时候是挫败。有嘉宾当场表达对他表演的惋惜:“和做脱口秀演员比起来,你更擅长做脱口秀编剧。”
梁海源
在一次比赛被淘汰后,梁海源和朋友去了潮汕散心。在晚夏的潮湿海风里,他想出了新专场《坐在角落的人2》第一个段子,也是整个专场的结尾,关于年龄和理想较量下的得与失。那是他在那段时间真实的焦虑状态。他在2022年一次采访里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多人在路上喊他的名字,“那种虚荣感的冲击力是很强的。”但后来,他上台,“观众礼貌性地给我一点掌声。最近一两年,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赚到什么商务的钱。”一个“从零开始”的行业里,起初所有人都不被认识,突然有一天,一些朋友成为了明星,“你会希望说,我是不是也能这样?”或者是,“别的朋友都这样,你不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和朋友有距离了?”
即使客观上来看,梁海源是中国脱口秀行业最早那批“拓荒者”之一,也是国内最早演出60分钟的大型脱口秀专场的脱口秀演员之一,但站在他个人的历史里,他时常觉得自己更像跟着命运顺流而下,被推到了这里。2011年,在国内脱口秀市场还是空白状态,梁海源是个医药研究员。为了克服在职场中讲PPT容易尴尬的毛病,他决定去讲开放麦。2022年,因为在节目中拼尽全力却屡屡碰壁,他转向线下专场。“先锋”的背后有许多无奈的成分,但乐观点看,那仿佛也算是幸运。
2022年《脱口秀大会》第5季,在最后“淘汰感言”中,海源平静地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脱口秀大会了……因为我觉得可能有些缘分就是这样子。我觉得我是能讲脱口秀的,我自信也能讲得很好,我只是可能没有那么适合比赛。”两年后的此刻,再度谈起那些执念,梁海源已经变得平和。他告别线上节目,专心转向了个人专场的创作。慢慢回到没有那么多人认识的生活,感觉好像也挺好。金钱、名气或者别的东西显然是好的,如果一个脱口秀演员完全不去争取这些,他一定会饿死。但是海源想,非要违背某些天性才能得到的话,那也就算了。
在不断的自我对话中,他从失意慢慢变得宽阔,尽管其中带着一些无奈。我们的谈话中,他说了很多次“没有办法”,关于名利,关于状态,关于时代发展。现在,他接受没有办法的事。当站在舞台上,手握麦克风,一次一次逗笑了观众,他还能回到十几年前第一次讲开放麦那种生理性的快乐中。这就够了,他觉得他可以和脱口秀共度余生,“我们已经结婚了。”
2024年11月初,梁海源结束了《坐在角落的人2》的巡演,这个专场将于12月30日在腾讯视频上线。对于脱口秀演员来说,段子一旦上线,就等于和它告别了,梁海源想让那些过去的感受结束在2024年底,然后他就要开启新的创作了。人生就是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他苦笑着,又带着点笃定,“只有一劳再劳。”
以下是他的讲述:
《坐在角落的人2》是2022年8月底开始筹备的。那时候刚刚结束《脱口秀大会5》我那部分的录制,心情很不好,就和我的两个朋友小罗、六件套去了潮汕散心。在那里我想到了第一个新段子,就是《坐在角落的人2》专场结尾的最后一个段子。我说:“年纪越来越大之后,理想变得越来越小,好像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妥协、退却的过程。”我当时就处于那样的状态。
录节目之前,我对自己期望还是挺高的,结果遇到一些挫折。一开始希望拿到好名次,后来觉得差不多也可以,最后发现差不多也不行,我觉得说算了,不录了。肯定还有不甘心,才会用“妥协”这个词,但没有办法。最后一个状态是接受,无奈地接受。就这样,我接受现状。
梁海源
对,是有一点认命的感觉。但说我百分百认命,好像又不是。有时候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这种生活状态也挺舒服的。也有一点无奈,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我不想再去承担那么多压力和不确定的东西了。
有时候舍弃是挺难的。我之所以要当众跟大家去说那句,我可能跟节目缘分就到这里了,“以后我在这个行业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写专场,演专场,和录专场”,是因为说出来之后,你才可以真正把退路给断了,不要给自己留念想,可以有更好的决心去做另外一件事情。
我曾经也想在节目上争取一些东西,后来我知道我争取不到了,我退下来算了。我想既然作为脱口秀演员,另一个路径就是做专场、做演出,去跟你的观众见面。
我在潮汕待了两天。后来因为2022年还在疫情,上海没有开放麦,我就到处走,到杭州、恩施,厦门也写了挺多。我跟厦门来疯俱乐部关系很好,在那里讲开放麦,他们说你哪天来讲都可以,愿意讲多久讲多久。我每天有感觉的时候写一下,没有感觉就去玩。那两个月状态特别好,感觉每天都能写出有用的东西,很踏实,白天写,晚上就去讲开放麦。
我觉得当时状态好可能有几个原因。一个是我被淘汰了,我自己想好一定要写一些新的东西去演专场,这是我自己的动力。而且也没有什么退路了。另一个是录节目的时候一直在创作,那个惯性还在,也有比较强烈的表达欲。
这个专场从2022年10月21日开始第一次演出,一共演了27个城市。去年3月份演出密度最高,我一个月做了14场演出,几乎都没回上海。那段时间因为对演出很有热情,比较沉浸,也比较有动力。但到了5月之后,因为一些变故,突然大家都没有工作了,我的感觉是状态突然中断了。从5月到12月,大概有半年时间没有站到舞台上,这是我进入这个行业以后从来没有过的。
以前就算没演出,顶多休息半个月一个月,我也会去讲一下开放麦。突然一下子停下来了,我就去国外待了几个月。去澳洲、新西兰,看看人家怎么生活。这是在工作的时候很难规划出来的一个时间段。那里的天每天都特别蓝,城市里也到处都是公园,草地特别大。我看到那些草地之后就觉得,要是能在这里踢球就好了。你的生活会跟随着这种节奏变得很慢,很平和。
在澳洲
我在墨尔本和奥克兰都上了一段时间语言学校,过着比较规律的早睡早起的生活。我可能大概早上八点钟起来,走路10分钟左右去学校,八点半开始上课。下午一两点,你在国内可能才刚起床,今天就已经忙完了,感觉做了好多事情。之后出去走一走,去找朋友玩,在家里烧烤什么的,晚上十一二点回去睡觉。周末就去爬爬山。有一次我跟朋友约好了第二天出海钓鱼,醒来的时候已经睡过头了。
我在那边有写东西,去了两次开放麦,也写了一些当地的段子。我这个专场分为两个阶段。2022年的10月到2023年5月是第一阶段,在国内演,今年6月底恢复演出之后从广深出发再到海外演,海外第一站是新加坡。去海外相当于我自己做的一个实验,我想我现在这些内容拿到外面去,大家理解起来到底有没有不同,事实证明都差不多,因为现在互联网太发达,大家共享的是同一片互联网。海外观众99.9%都是华人,只有一场有一个外国人,好像是被他老婆带过来的(笑)。
一开始没有觉得只做专场会有那么理想,但现在已经基本接近我想要的生活状态了,至少写专场和演专场这两个阶段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好。本来我觉得如果能够有一场千人场的演出已经很开心,但后来,我在很多城市都有超过千人场的演出,甚至一座城市演两个千人场。观众也都是坐满。
《坐在角落的人2》上海场
今年很多演员都在节目上说“我有一个专场,在哪里演出”,但两年前,其实大多数人认为做线下是一个迫不得已的事情,当时很少有脱口秀演员在做60分钟的大型专场,大部分演员的目标都是上节目,觉得上节目变得有名、有更多的商务,是这个行业更好的出路和状态。其实这是演出形态的变化。两年前,线下市场的主流演出产品是拼盘。观众没那么了解和接受专场这样一个产品,所以一开始卖票会比现在稍微难一点,我相信那时有很多观众第一次来线下看专场是看我的或是小鹿的专场。这两年里,线下市场慢慢成熟,大家开始形成新的想法“我想看某某演员的专场,某某演员怎么你还不写专场,你快写专场”。观众愿意买票走进剧场,听演员讲一个小时,是对你很大的认可。
对我来说,每场状态会有一些起伏和偶然性,我尽量让自己准备得更好,至少不会忘词,不会卡壳,调整好节奏感。所有人都会紧张,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紧张是因为觉得不可控,但是世界上本来也没有百分百可控的事情。我上一次讲开放麦应该有40%的紧张程度,因为我知道写的段子不太好,如果讲专场,紧张程度是30%,因为专场的段子里面很熟了。
一场演出跟很多因素都相关,甚至剧场当天的空调冷还是热,是周一还是周五,观众是刚加完班很累,还是在放假当中,都有影响。但是演员自己的状态是最主要的。在开放麦讲过十次二十次之后你就知道,最差的时候是什么状态,最好的时候是什么状态,你接受这些状态,然后听天由命。预不预判没有什么意义,预判好不好,你都要演。你只能掌控你能掌控的那一部分,剩下的没有办法。
没有人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但我现在肯定是没有以前那么在意了。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讲,别人的评价和你自己的评价冲突的时候,你会优先哪一个?以前我可能会优先别人的多一点,现在还是更优先自己。以前别人说我不好笑、不适合上节目什么的,我很在意,心里面会难受。现在再这样说,我心里会想,你也不是很了解我。
我是一个比较紧绷的人,因为我其实不是特别自信,之前的自我肯定没有那么多。没自信容易紧张,紧张就会导致发挥不好,发挥不好又反过来加剧紧张。人的很多行为有时候是一个负循环,进入了这个循环,你就越做越差。
梁海源幕后
我小时候在村里长大,乡村就是世界的角落。农村生活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单纯,你如果真的生活在农村,你会经常听你爸妈跟邻居吵架,因为一只鸡,因为哪里的水放多了,因为哪一块地、哪一棵树的归属问题,就是为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吵架,人际关系也很复杂的,我觉得城市里反而比较单纯,因为你完全可以选择不和别人发生联系。
我自卑的一个来源可能是我妈经常觉得我们家不如别人家条件好。我以前经常觉得自己见识的东西没有别人多,我跟别人不一样,我落后于别人。我小学是在村里上的,初中是到隔壁村去上。在村里伙伴也挺少,我不是那么会交际的人。都是别人主动邀请我跟他去玩,我才觉得“哦,我可以跟他玩”。一直到高中,我才真正走出我们那个镇子,自己一个人到市区里读书,接触到城里面的同学,知道原来他们的生活是这样子的。别的同学已经可以熟练地上网,讨论主机、显示器,打哪个游戏,看什么漫画,NBA哪个球队和哪个球队,我当时都不太了解鼠标怎么用。这些是以前在农村的学校里我们不会谈论的。农村的孩子会什么?会种田,知道水稻和果树怎么生长,了解很多植物,会养猪,但是这些知识对别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我以前也害怕当众表达,上学的时候上台演讲,我是那种要死的感觉。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场子里最重要的一句话。一旦说不好,心里就会想,今天别人怎么看我?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傻子,话都说不好还非要到上面去说?就是因为演讲能力太差了,我才开始慢慢想去克服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状况。因为我发现工作之后需要当众表达,要讲PPT,讲周报、月报、季度总结、年终总结。逃不了,所有的工作都要做年终总结,有工作是不需要年终总结的吗?别的同事讲得头头是道,你讲不了,老板就会觉得,你今年是不是没干活?
梁海源
那时候是2011年,我去尝试讲开放麦。没有技巧,全靠直觉,讲了一些很一般的段子,但是观众笑了。所以觉得好像还行,比想象中好。上台前可能有百分之七八十的紧张,站在上面都有点发抖的感觉,但讲完之后觉得今天这场挺满意的,那种逗笑别人的成就感是很多倍的回馈。就好像你做一份工作,干得很辛苦,拿到1000块钱很不值得,但是给你10万块,是不是可以去试一下?这不是金钱的表现,只是一个成就感的比喻。我以前有个朋友说过一句话,其实每个人都渴望一个舞台。我虽然紧张,但也很享受它。
这个专场到现在也有两年了,它给了我很多好的反馈,我觉得专场甚至有点变成了我的另一个舒适区。所以我不想再继续演出这个专场,我希望把它完结,去写一些新的东西。今年巡演之后,我把这个专场的录制版本放到线上,12月30日在腾讯视频上线,我觉得完成了这样的闭环。
在我心里面,其实认为今年上半年就应该开始创作了。尤其是你经常会看到呼兰天天在忙着,今天做这个,明天做那个,身边的人也会给你一些驱动力。
现在我上开放麦没有固定的频率,看状态。前面来了两周,又有两周没来了。问起来我也有点焦虑,不过我现在跟焦虑是好朋友,我有点需要它,焦虑会让你专注。
做脱口秀的演员,大部分都是因为喜欢才选择来干这个行业的。所以我们有更多的自驱力,不是那种我一点也不想干这个事情但是我还要靠它混饭吃的状态。就算是为了名利进入这个行业,你也得有热爱,要么就极其有天赋。名利就是一个副产品,如果一开始就奔着这个东西来的话,真的能有那么容易得到吗?
梁海源
这两年我变化确实挺大的,想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以及对结果是什么预期。两年前,我问了自己几个问题:是不是要做脱口秀演员?是。脱口秀做得好不好取决于什么?取决于你的能力怎么样。能力之外的那些东西,比如说能不能赚到钱,所谓名利,这些东西不是你能掌控的。但是脱口秀做得好不好,你能掌控。名利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一个想得到也不一定能得到的存在,想,但是又没有那么想。它来了就来了,我也不拒绝。不来的时候,我也不那么费劲非要去追求。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那些对于自己的生活状态能够百分百接受、内心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矛盾的人,他们心态是非常好的。但无论我希不希望(成为那样),这都不取决于我,不是我想做到就能做到。我不太会去想我一定要怎么样,我可能更像一条河流,往下走,走到哪就是哪。
就像是我高一的时候还挺不开心的,觉得没有什么朋友。但高二文理分班之后,新班级的同学特别好,我开始过得很开心,真正享受待在学校里面,享受跟同学的相处。我的开心好像有时候是取决于环境怎么样,感觉自己决定不了那么多事情,都是环境在决定。我觉得很多农村的孩子都是这样,有一种缺乏主动去适应、开拓,甚至改变环境的能力,我们都是比较被动的。因为在村里生活就是这样,你必须遵循自然规律,遵循很多东西,不能说我今天需要下雨就一定能下雨。它就是不下雨,你也没有办法。
梁海源
所以我觉得比较自洽的状态就是你可以接受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我也没有“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要再想想办法”那种强烈的意愿。不像呼兰会说“不可能没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做不到那样子。
但是脱口秀还是可以让我开心。十几年过去了,脱口秀仍然是我到目前为止最愿意选择的职业,也是最能给我生理性开心的事情。没有什么疑问。其实就是认准了我要跟它过日子了,我们已经结婚了,其他所有的工作都不适合我。出去玩玩得很开心,吃一顿很好的东西很开心,或者是打游戏打得很开心,好像都不如今天写了一个5分钟的段子来得更开心。会觉得特别满意,我好厉害,就是对自我价值产生了肯定,觉得我是创造一些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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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创意民工